相唯静如死水的神色,终于被烽聿这句话给砸中心底,泛起难以平复的波澜。
“不可能!”敖沧对烽聿的话嗤之以鼻,“我一直守在这里,你怎么可能将一个大活人从我眼皮底下带走!”
相唯偏头看了眼那处荷塘,的确没有半分弥若的气息:“鬼君趁人之危的手段,果然高明。”
烽聿笑了笑:“全是从你身上学的。”
“不过你可放心,她的仙骨我已替她重新续了回去。”烽聿笑得很淡,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相唯的脸上,“她这三百年人世的过往,都已被抹去,当然,还包括三百年前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即日起,她就不再是弥若,也不是神女芷鸢,而只是我的幽冥君后。妖王日后若是有暇见着,可莫要认错了。”
“你这是自欺欺人!”相唯怒而拂袖,一道金光霹雳就从手下飞出,直直地劈向悬于半空中的烽聿,将其碎成无数残片。
但只是幻影的烽聿,不过一瞬息又重新凝聚,脸上的笑意未减:“三日后,便是本君的大婚之喜。届时我夫妇二人,定恭迎妖王的大驾!”
说完,又居高临下地掠了一眼,因竭力抑制着自己而浑身轻颤的相唯,光影流转的眸子中情绪错杂:“令师的确不愧为一代英主,望节哀。”
“害了人家师父,抢了人家媳妇,还能说得一套一套的。”敖沧朝半空中渐渐淡去的烽聿幻影,一顿拳打脚踢,“我看他幽都的城墙,肯定都是用他的脸皮堆砌起来的吧,又厚又硬!臭烘烘的无脸鬼!”
相唯松开一直紧紧攥着的双拳,愤然的目光在触到掌心的那朵金莲后,渐渐恢复平静,却透着一半的愧疚和一半的无奈:“有师父的嘱托在,他料定了我不敢如何。”
“小唯,你怕这不要脸的鬼做什么?”敖沧替相唯愤愤不平,“三百年前你不是抢了一次婚吗?大不了咱们再抢一回,如今你也是一族的头头了,就算是那爱管闲事的天帝也拿你没办法……”
相唯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哪有这么简单,你以为妖王的这名头只是唤着好听的吗?”
敖沧皱眉:“如果你是怕毁了那劳什子的盟约,那我替你抢去!兄弟的媳妇,就是我的弟妹,那鬼君成天欺负滟姬,欺负我也就算了,如今连我兄弟的女人也敢碰……”
“这惹祸上身又自不量力的事你也别管了,”相唯闭眼扶额,无声地叹了口气,“我身上背负的杀孽已经够多了,你也别再往我身上凑了。”
敖沧顿时横眉倒竖,抓过相唯的两肩:“两肋插刀才叫兄弟不是?!只要到时候往我身上插刀的不是你,你就永远都是我赴汤蹈火的好兄弟!”
相唯对上敖沧真挚澄澈的眼,与他对视一笑,还如同从前玩闹时一般,默契地握拳相击:“你的嘴皮功夫真是越发精进了!”
“彼此彼此,”敖沧拍了拍相唯的胳膊,“你如今都成妖王了,可我家老头少说也还得再活个十来万年的,我这当不上龙王,就只能勉强混个口水王,也算不丢兄弟你的脸面了。”
相唯如常笑着,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敖沧的掌中抽了回来:“我方才在魔军里头杀得狠了,也未留神滟姬的影子,你……”
敖沧瞬时一个机灵地将相唯推开:“好小子,你若真伤了她一根头发丝,我一定会让你的发顶‘寸草不生’!”
说完,敖沧便亟亟地转身,却忽然想起一事,赶忙返身斟酌了好一番措辞,才支吾地朝相唯道:“你师父临去时,说给你留了礼物,就在他住的房子低下,让你寻出来后,好好保护着。”
相唯故作释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寻滟姬吧。”
“好,那我走了。”敖沧应声转身,走出几步却又猛地回头,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相唯,“小唯,你、你不会……”
“怎么了?”相唯抬手摸了摸脸颊,“虽然我的确比滟姬长得好,但你也不用这般对我恋恋不舍吧。”
相唯自恋的一番话,顿时激得敖沧心头笼罩的疑云尽散,不屑地撇撇嘴:“美死你,爷可不是断袖,走了!”
敖沧运气化龙,腾云而起,巨大的黑龙在相唯的头顶上空盘旋了好一会,“小唯,我刚想起来,等我把滟姬带回来,你再将弟妹抢回来,咱四个正好凑桌麻将局!到时候,你让一定要先让我几把,知道不?”
相唯仰头一笑:“等你什么时候改口叫大嫂,我再考虑让你坐庄尽情显摆!”
“成!”黑龙吟啸一声,就跃然一升,摆尾钻入云层,消失在无花山的天幕中。
待龙吟声越行越远,相唯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起,越发粲然的金眸中,泛起一阵金属的寒意。
他抬起摊开的右手,指向扶兮之前所住的那处房屋,五指微微往里一收,房屋就悄无声息地离地半丈而起,露出光裸粗糙的地表。
“来。”话音刚落,就见一物从屋下粗粝的石缝中飞来,稳稳地落入相唯的左手中。
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式样与绾尘的那面古旧的铜镜相仿,但却并非同一物。
他的目光扫过爬满斑驳铜绿的莲花纹饰和没有半分锈损依旧光洁可鉴人的镜面,最后落于镜身背面那四个掩盖在锈迹下,篆刻工整的字痕:莲华妙境。
果然。
相唯将那面看似寻常的铜镜紧紧按在胸口,仰着头咬着牙不让泪意泛出眼眶。
这就是师父拼尽性命,也要护住的东西。和他一样,除了徒有其表的虚名之外,一无是处。
四面八方忽然起了好几阵的疾风,草木摇曳,池水涟漪,将风中隐隐可闻的呜咽声遮掩下。
风声刚歇下,数十个身影便从各处现身,众星拱月一般地将相唯围绕在其中,恭然伏地谢罪:“少主!属下等救援来迟,还请少主降罪!”
“少主?”相唯收起所有不当有的情绪,缓缓朝跪伏满地的众妖抬起右手,“你们且看,这是何物。”
当他们忐忑地抬起头,视线触到相唯掌中那熠熠夺目的金莲时,认出这是新一任妖王的印信时,蓦地全变了脸色,但却皆在下一瞬握拳按在胸前,异口同声地喊出:“属下参见主上!”
“魔族兴兵来犯,毁我山林,害我族类。今日弑师之仇,我必报之!”相唯犀利如刀的目光扫了一圈所有跪伏在自己脚下的众妖,铿然道出:“尔等听令,召集所有将士,三日后点将台前整军,随我一道踏平魔宫!”
“是!”
额头被轻轻触碰,动作很轻,像是呵护着一件易碎难寻的无双珍宝。
但紧闭双眸的女子仍是不禁皱起了如画的蛾眉,仿佛不喜这来自旁人的惊扰,宛如蝶翼的长睫一阵轻颤,倏然睁开,现出一剪秋水般的双瞳,打量着眼前周遭的一切,带着几分茫然与无措的水汽,惹人怜惜。
静坐在榻旁的烽聿顿时眉眼舒展:“你醒了。”
女子略略蹙眉,像是在竭力在脑中思索眼前人的身份。但不过须臾,她脸上的无措神色就尽数收起,不慌不忙地垂下眼帘,轻声启唇,嗓音寡淡如清水:“君上。”
素来稳重温雅的烽聿,登时欢喜地如同个孩子一般,颇为失礼地抓过女子的手,有些不敢相信地这美好地近乎虚幻的一幕,“你、你当真认得我?”
烽聿异样的举止,令女子有些惊讶,但她仍只是垂着眼,将手从烽聿温热的掌中抽了回来:“君上说笑了,君上是芷鸢的未婚夫婿,怎能不认得。”
烽聿也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退离榻旁几步,恢复温雅得体的笑容:“你将将才从凡世中归来,我担心你尚不适应,故而才有此问的。”
“凡世?”芷鸢的脸上重新浮现一片迷茫,“我何时去的凡世?我脑中怎没有半分印象。”
烽聿面色如常地回道:“不打紧的,你只是去凡世游历了一回,偶有些不愉快的事,你不愿因此影响大婚的心情,便让我替删去了这段记忆。”
在此种小事上,烽聿并没有欺瞒她的理由,她点点头,努力回忆着脑中最新的记忆:“我只记得昨日,为天帝身边的绮素仙子画了一张画像,然后……”
她想了许久,终是摇摇头:“然后,便是现在了。我怎会突然起意,想去人间游历?”
“这个,”烽聿微微一愣,“你并未对我细说,但我想许是因为婚期临近,你想去人间多见识见识吧。仅当作是游玩了几日,不用在意的。”
芷鸢没有过多纠结原因,朝颇为理解体贴的烽聿微微一笑:“芷鸢如此顽劣随性,多谢君上宽宥体谅。”
烽聿被芷鸢脸上甚少绽开的如花笑靥,晃得失神了片刻,直到她再次开口询问,才堪堪收回神思。
“但不知,我此次去了人间多久?”
烽聿稍微迟疑了一瞬,微微偏转过眼:“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