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然如佩环撞击之声,一袭飘逸出尘的白衣,从幽幽的天幕踏云而来。
不染纤尘的白衣在屋前站定,无风自动的衣袂,卓然超群的五官,澄碧清寒的青眸,尽是一派不可近观的仙人。
“汝是……青昊?”
白衣仙者朝屋内轻轻一揖手,微微颔首,抬手投足间尽显不凡气度:“九千年未见,尊上尚记得小仙,小仙惶恐。”
屋院内的肃杀气氛瞬时褪去了大半,甚至透出些隐隐的笑意:“汝颇有几分上古神族遗风,倒也不曾辱没了令师战神的英名。”沉沉的声音最后染上几丝追忆的沧凉,“言及往昔,本座曾欠他一个必应之约,弹指间数万年已过,洪荒众神皆堙没星陨,此约,怕是无兑现之日了。”
“小仙来此,正是为了家师与尊上的此约而来。”青昊从怀中取出一枚银箭头,即便是历时万载,依旧不减半分当年的锋锐,“家师曾言,见箭如唔。纵是覆灭六界的请求,尊上也必倾力相助。”
“他竟将此物留给了汝?”屋内的声音微顿,却又兀地笑了起来,越发难以捉摸,“如此,汝所求为何,道来便是。正如尔所言,纵是要坐上天帝的位子,本座也必助你完成所愿。”
青昊抬手指向不远处,神色颇为复杂的相唯:“请尊上允诺,放过小仙的胞弟九逍,永不伤他分毫。”
巫神甚是意外:“仅此一事?”
青昊面色清淡如许:“仅此,望尊上应约。”
“汝果然甚肖令师,”巫神笑赞一声,无形地横风一扫,青昊手中的银箭头就被卷入屋内,“本座应允。”
“小仙谢过尊上。”
相唯只觉得浑身陡然被灌入一股力气,被封的术法已被尽数解开。
“九尾体内的气息颇为乱杂,不似仙的澄净,也不尽是妖的邪魅。”巫神的声音从屋内幽幽传出,末了,恍然道:“莫非,汝竟也是被天族放逐的废黜者?”
相唯勾唇冷笑,揶揄般的瞥了青昊一眼,“天帝老儿本就非贤主,脱了这身仙皮倒也舒坦自在。”
“此言妙极,妙极!”巫神如遇知音般,沉闷的声音骤然轻快起来,“劳什子的天规天条,小小天界岂是安居所在,倒不若天地间无依一蜉蝣,随心随意!”
相唯听得,不禁惊奇笑道:“未想到您也是性情疏狂的同道者,若非今夜不巧,此时倒是适合对月畅饮。”
“若是早几万年,本座定引你为知己,饮醉不归!”巫神惋惜长叹一声,“如今,本座连身形没有,只能靠这每年的供品为继,残存于世,倒是成了桩笑话。”
相唯还欲言语,却被一旁面无表情的青昊打断:“搅扰尊上多时,小仙告辞。”
“走。”也不等相唯应承,青昊便强硬地拽扯过他,直接腾空而去。
“有趣。”方才还话中带笑,转瞬又冷肃如坠入冰窖,历历的寒风乍起,袭向弥苏与素祁。
“尔等可无本座的应约赦免,背约之罪用尔等的命来偿还!”
无形的大掌如飓风一般,击向弥苏,无可躲避,将他狠狠地撞向身后的高墙,震得五脏六腑仿佛移位,喷出一腔鲜血。
“不!”素祁猛地扑上前,整个人几乎都趴到在屋前的地砖上,苦苦哀求,“吾神,吾神,我自愿做您的供品,求您放过他……”
“哐啷”一声,一方铜镜从因重伤而萎顿倒地的弥苏的袖中跌了出来,红色的烛火下,上面生满斑驳铜锈的纹饰若隐若现。
“这是……”巫神的声音猛然惊颤了起来,“尔等凡人,怎会有此物?!”
弥苏将喉咙中的残血尽数吐出,面上毫无半分瑟缩乞求的意思:“要杀便剐,何必废话!”
“嘴比骨头还硬!”骇人的笑声响起,弥苏被无形的手拽起,离地足有十丈高,脚下是空无一物的虚空,若是坠下,必是脑浆迸裂,九死无生。
“本座最后问汝一遍,此物从何而来?”
弥苏记起方才将相唯背负在身上时,他偷偷将这枚铜镜塞入自己袖中,还附在自己耳边轻言:“若巫神欲害你,这铜镜许能救你一命,但万万不可道出是我给你的,切记。”
“杀个人都这般磨蹭,倒真真是枉受一族供奉。不劳大驾,我自行了断。”弥苏轻嘲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横向脖颈,做出欲自刎的模样。
“不。”素祁凄厉地叫喊出声,但比素祁的声音更快的,是一道有力的疾风,将弥苏手中的剑推开。
“想死?本座偏不许!”
说着,又是一阵劲风拂过,跌落于地的铜镜被携入屋内,巫神的声音静默了良久,像是沉溺在无尽的往事中。
直到悬空的弥苏几乎被高处的冷风吹得冻晕过去,巫神才将体力不支的他重新放回地面。
巫神沉沉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也罢也罢……许是天意……这便算是尔等献上的供品。血之契约已立,尔等想要的,不日即得……”
临末了,话语声越来越弱,屋中诡异的红烛光芒也愈来愈小,最后微弱如萤火的烛光,终是化作一缕青烟,袅袅而去。
“叩谢吾神,庇我巫方!”素祁连连叩首拜谢,待屋内再不闻半分声息,她才敢亟亟地返身,探看瘫倒在地,大半身都是血的弥苏。
“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绝对不会!”素祁运力抬手,口中低声念着咒辞,抚向已神识不清的弥苏胸口。
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着的弥苏,只觉得本冰冷似铁的胸口突然流入一股暖流,驱散他体内淤积的寒气,让他慢慢有力睁开眼。
面前,又是那张令他嫌恶不已的面容,他皱眉偏头:“巫神,走了?”
“巫神收下了供品,就没有再待的理由。”素祁见弥苏醒来,亟亟地握住他微凉的双手,几欲喜极而泣,“万幸万幸,巫神饶过了你,还许你血约……你放心,巫神既然做下了允诺,必然不会食言,我们的大业指日可待了!”
弥苏捂着尚存着几分痛意的胸腹,略有些游离的目光,投向胜过浓稠的墨汁天际。
黎明前的黑暗,暗至极致。
就在这极致的暗色里,幽谧的夜空中,两个修长的人影相对而立。
“是谁告诉你的?”相唯勾起的唇角如挂着寒霜,似笑非笑地看着丈余外的兄长,“谁让你来救我的?我被巫神当祭品给吃了,岂不顺遂了神君三百年前未把我劈成灰渣的遗憾?何必多此一举自寻烦恼!”
青昊却是不理会他言语中的尖酸讽刺,面色平静如常,但话语里却透着兄长般的严厉:“你为何要替无干的旁人以身犯险?率性而为也要有个限度,真是愚蠢至极!”
相唯不服还嘴:“旁人的性命在你眼里,怕是竟比蝼蚁还不如吧。也是,连手足都能亲手诛杀的无心冷血,怎能会理解舍身为他人的心境!”
青昊依旧懒得与他争辩,只侧过头不咸不淡地开口:“方才巫神也说了,你体内气息杂乱,元神不稳。你日后若再这般胡来,终有一天会危及到你这条捡来的身家性命。”
“你好自为之。”青昊说完,转身欲走,却被相唯抬手拦下。
相唯瞟了瞟青昊准备行去的方向:“那里可不是回九重天的路,倒像是去魔宫。”
青昊推开他的手:“你无需管。”
相唯却干脆整个人挡在兄长面前:“我之前便觉得不对劲,你堂堂天族司掌刑法的青昊神君,怎的成天跟在武阖那个莽夫身边。你素来眼高于顶,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甘心屈才的胸襟。”
青昊未开口解释,相唯继续步步紧逼:“说吧,你到底是堕入了魔道,还是有意潜在魔宫意图不轨?!”
青昊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说完了?”
相唯一愣,心里的疑惑却越发清晰:“你真的是有意潜……”说着,话语却不自觉地压低,眉头皱紧如锁,“是天帝老儿让你这般做的对不对?定又是拿天族安稳的鬼话诳你的,你竟然还信!天帝老儿让你劈了我不够,这回又想让你做劫灰,到底是我蠢还是你傻啊!”
“九逍!”青昊蓦地沉下脸来,直直地看向满脸愤懑的弟弟,青色的眸子里是朗朗的正气,“那九道天雷的教训还没让你明白什么是天规吗?纵然你现在沦为妖类,难道你以为真的就不受天管了吗?!”
相唯对上青昊的视线,反驳道:“天规无情,天帝无道,何以服众?莫说是受了九道天雷,就是再受九十道,九百道,我照样不服!”
青昊看着情绪颇为激昂的弟弟,无声地叹了口气:“与你多说无益,总而言之,六界间终不可免有一大战。你……”
他又深深地看了相唯一眼,诸多话语涌上喉咙口,却又被他咽了下去,只能复又吐出一句:“好自为之。”
说完,直接隐去身形,在相唯的眼前消失。
相唯僵愣在原地许久,耳边反复回荡着青昊离去时,传音入耳的一句密语。
当心妖王扶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