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若没有想到他竟这般直接指明,有些意外,但少绕些场面话,也甚合她的心意。
“您的来历,敖沧已尽数与我道明。”弥若朝相唯莞尔,“您身负奇术,且重情重义,弥若拜服。”
“而我嫁入豫国公府的意图,想来即便我不说,您也早已料到。”弥若说着微微抬头,掠了相唯一眼,却见他金华璀璨的眸子正灼灼地看着自己,莫名间乱了呼吸。
“弥若、弥若斗胆,请您今后勿用神通玄术,干涉我在豫国公府中的所为,不知您,能否应允?”
弥若垂着头,等着相唯的答复,不曾想却听得几声朗朗的笑声:“我还道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原来,只是让我闲事莫管么?”
“望请应允!”
相唯垂着眼眸,状似在打量杯中美酒,良久方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若做顺遂娘子的意愿,娘子你又能给我些什么?”
“我能为你找到所寻之人。”弥若一字一顿地开口,定定地看向微愣的相唯。
方才他与敖沧的对话,她虽听不甚了然,却也明白了七八分意思。
他在找人。
弥家世代掌管镇抚司,明面上虽只是负责天家护卫大内安危,但暗中却在大胤的每个角落都安插了眼线,是名符其实的君王耳目。
弥若的手中,正是有大胤各户各家的名籍册,上至王室宗谱,下到无名弃儿,只要是这片万里疆域中的活人,皆无不在册。
当然此等秘事,弥若自然不会对相唯道明,却也是毫不隐瞒自己的实力:“只要告知我所寻之人的大致年龄,明晚此时,我必能给你答复。”
见相唯依旧笑而不语,弥若即刻又补充道:“若非大胤人士也无妨,我可以让塞北的兄长去外邦……”
弥若还未说完,相唯就已抬手仰头,将她之前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你……”弥若有些意外,没想到相唯允诺地这般爽快,“你答应了?”
相唯将饮尽的杯盏朝下,逆着月华的眼眸,波光流转,含情带笑:“我本就是闲人,不介意更闲一些。”
“你只需尽心照顾李炯,我便可对你的一切视而不见,甚至,”相唯拿着杯盏轻触自己的下颚,看着眉眼渐渐舒展开的弥若,笑得意味深长,“稍稍帮衬一把。”
得到他的此番承诺,自然是意外之喜。弥若本以为他要守护李炯,必然是站在李阕一边的。却没想到,偌大国公府,他所在乎的,也不过尔尔。
弥若顿时安下心来,少了他这般鬼神难辨的阻力,日后在豫国公府中行事,定能顺手方便许多。
想到此处,她也不由得微微扬起嘴角,素来清冷的眉梢也扬起几分暖意,为月下脸色微白的她,添了几分丽色。
对相唯的袖手承诺,弥若心存感激,却又不知如何表示,思索了片刻才迟疑问道:“您的伤,可好些了?”
“娘子不说,我都差些忘了。”相唯放下手中的酒盏,一面解开衣襟露出里头弥若为其包扎的布条,一面朝弥若招手,笑得不怀好意,“娘子为何要替夫我裹上这束胸般的玩意,难不成,这竟也是闺房情趣之一?还是,娘子在向为夫暗示什么?”
在弥若窘迫的满脸红晕中,相唯眼中的涟涟笑意,却是如一池盈盈的春水,波澜不断。
翌日晴空,宫门耸立,车马徐徐。
萧衍折腾了一日一夜,终于借着夜色,命人将城郊外的粮食避开众臣百姓的耳目,悄悄运入宫中。
将不剩半粒谷穗的粮库填满后,松弛下神经的萧衍,才突然想起仍滞留在宫苑内的李氏夫妇二人。
“噢噢噢!回家喽回家喽!”犹是一脸懵懂无知的李炯,坐在车内如来时一般兴奋不已。
弥若看着身侧,欢喜地口涎四溢的夫婿,不禁想起夜里那个亦正亦邪笑颜魅惑的男子,明明是如出一辙的容貌,却竟能如此迥然。
若说白天的李炯,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泉,闪着烁烁阳光,见之沁人忘忧。
那么夜里的相唯,便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笼着朦朦雾霭,让人看不真切。
弥若正默默计较着日后的相处之道,只听到身旁的李炯指着车窗外,高声嚷了起来:“哥哥,哥哥!哥哥来带我回家了!哥哥!”
弥若侧头看向窗外,只见宫门数丈开外,一身着华服锦衣的男子坐于马上,英姿飒飒。
许是听见李炯的嚷叫招呼,李煊朝他们颔首而笑,英姿中又透出几分儒生才有的温雅。
“三弟,这两日可有听话?”李煊策马上来,与弥若二人的车架并行,像寻常兄长一样询问着李炯。
李炯仰着笑容灿烂的脸,朝李煊忙不迭地点头:“很听话很听话,不信你问媳妇!”
李煊看向车内的弥若,语气倒也不失客气:“父亲牵挂三弟,让我前来接迎。在宫中周旋的这几日,弟妹辛苦了。”
弥若微微躬身:“是弥若思虑不周,让家中长辈担忧,连累兄长奔劳。”
就在这么你来我往的客套寒暄中,豫国公府的大门又重现面前。
李炯看着两日不见的家门,顿时欢喜地忘了形色,尚在车辕上就蹦跳起来,一个不留神,脚下就踩空跌下。
“当心!”早先下车候在一侧的弥若,见状立即上前搀扶,却不料与飞身上来欲搀扶弟弟的李煊撞了个满怀。
看着近在咫尺,同样一脸意外的李煊,弥若来不及多想就亟亟收回了手,却忘了半个身子仍依靠在自己身上的李炯。
“啊!痛!啊啊啊!痛痛痛!”即便有两人的出手相救,李炯依然没有逃脱摔得鼻青脸肿的悲剧。
一旁的下人们立即一窝蜂地聚上去,将自家疼得在地上嗷嗷直叫的三公子,七手八脚地抬入府门。
一阵闹心的乱糟糟后,被独独留在门口外的二人,面面相觑。
“弟妹果真不愧是将门出身,”李煊状似不在意地理了理衣袖,不动声色地笑道,“有别于寻常世家闺秀。”
“粗识些拳脚皮毛而已,兄长过誉了。”弥若垂下眼,淡淡地带过,“我先去照顾夫君,稍后一同向父亲请安,兄长请自便。”
说着,也不等李煊言语,朝他简单行了个礼,便直直行入府门。
李煊看着弥若匆匆离去的背影,抽出袖中的折扇,缓缓展开,现出扇面上的一副雨后新荷图,神色莫测,若有所思。
放眼整个国公府中,能让李炯感到惧怕的,恐怕也就只有李阕了。
一听到弥若说要去给李阕请安,李炯顿时停了哭闹,怯怯地看着她,泪汪汪的眼睛里满是不情愿。
弥若俯下身,替他擦了擦占了些许灰尘的手心:“这是孝悌之本,断断不可废的。我陪你一道去,好不好?”
见李炯勉强地“哦”了一声,弥若偏过头,朝身后的仆从开口:“速速替郎君梳洗更衣。”
“是是!”
说完,弥若便自然地准备退出去,一名婢子跟着上前问道:“夫人,可需奴婢替您梳洗?”
弥若闻声看去,正是那名唤作“流霜”的婢子,萧衍安排在她身边的内应。
“不用,你陪我在附近走走就好。”她抬手,流霜立即会意地上前,扶着她的手臂,朝僻静的园中走去。
弥若拂开含苞的花枝,淡淡问道:“这园中都栽了些什么花草?”
“回夫人,这附近有牡丹、芍药、迎春,远一些的还有几株凤冠山茶和紫玉兰。”流霜微仰着头,两颊微红,双眸灵动,嘴角含笑。
“哦,”弥若神色依旧淡然,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流霜脸色瞬变,“没有乌头么?”
“夫人我……”流霜惊得松开了弥若的手臂,但她脸上的慌张也不过一闪而过,片刻后又浮现出有恃无恐的自信,“即便这样,我也是主上亲自……”
“啪!”她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便在她如花的脸颊上炸响。
她捂着脸愕然地看向不急不缓收回手的弥若:“你……”
“一介贱婢,竟敢与主母顶嘴,的确该打!”不远处兀然响起一个清越的女声,寻声看去,却是二夫人傅氏。
“二嫂。”弥若倒是毫不意外,偏过身朝傅氏行礼,仿佛早知道她在那处一般。
傅氏挺着隆起的肚子,被两侧的婢女搀着,朝弥若走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手,赶忙掏出一方边角绣着碧色荷叶的锦帕,关切地为她擦拭:“妹妹处置下人,何必自己动手,三弟该多心疼啊。”
“是我眼力不好,竟挑了这么不懂规矩的丫头,给妹妹添堵了,是我的不是。”傅氏一面自责着,一面示意身后的婢子上前,“将这丫头带下去,先在柴房饿上三天,再发卖出府。”
“五天。”弥若幽幽吐字,却看也不再看羞愤含泪的流霜一眼,将手从傅氏的帕子中抽回,“二嫂,我进去看看郎君可准备妥当,得早些去向父亲请安。”
“妹妹放心,这里有我处置。”
“有劳二嫂费心。”弥若稍稍欠身,便翩然离去。
傅氏朝身边的婢子使了个眼色,婢子立即上前将流霜的嘴捂住,不容挣扎半分地,就将她如麻袋一样拖了下去。
“夫人,难道她发现了?”搀扶着傅氏的贴身侍婢,凑近傅氏的耳畔低声道:“流霜这丫头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傅氏一手抚摸着高耸的腹部,一手轻轻地摇了摇,“你没瞧见么?那把浸了毒的梳子还在流霜袖中,都不曾拿出,她又怎么会知道?”
“或许,只是她不喜流霜罢了……”
傅氏盯着弥若消失的方向,自语道:“我看,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