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顿板子后,&nbp;&nbp;七皇子疼得走不动路,被宫侍们半扶半抬回了拾翠殿。
面对皇子时,宫侍们虽刻意收敛了力道,&nbp;&nbp;然七皇子自幼被娇养大,何曾受过这种苦。
从前倘若犯了错处,&nbp;&nbp;何太妃最多打他手心几下了事,&nbp;&nbp;像今日这样挨一顿板子,是想都没想过的。
因此,&nbp;&nbp;他这身伤势再加上那副憔悴的神态,&nbp;&nbp;瞧起来便格外严重些。
眼见着儿子脸色苍白如纸、浑身瘫软无力,&nbp;&nbp;由宫侍们架着回来的模样,&nbp;&nbp;何太妃立刻慌了神,&nbp;&nbp;一把将七皇子搂在怀里,&nbp;&nbp;颤着声问:“这是怎么了?”
七皇子不答话,无力地瘫软在她怀里,&nbp;&nbp;低低地唤了声“母妃”,&nbp;&nbp;随即将脑袋埋了下去。
他这副模样着实吓人,&nbp;&nbp;何太妃揽着儿子直掉眼泪,急急地唤过几声:“我的儿……下午出去时还好好地,&nbp;&nbp;才这么一两个时辰,&nbp;&nbp;怎么就弄成了这样回来?”
急得抬头呵斥宫侍:“你们都是死人呐?都是怎么照看七郎的!这是哪个杀千刀的……”
话音未落,一个宫侍突然抖着身子回道:“太妃,&nbp;&nbp;是陛下下令,打了七郎十板子。”
何太妃咒骂的声音戛然而止,&nbp;&nbp;惊愕地仰起头,&nbp;&nbp;下意识问:“什么?”
先前那宫人正要硬着头皮继续说话,&nbp;&nbp;一个着绿袍的宦人忽而出列,&nbp;&nbp;叉手禀道:“太妃,陛下有口谕。”
何太妃神色一怔,急忙直起身子改坐为跪,又扶着七皇子跪在旁边的苇席上,娥眉微颦:“不知陛下有何旨意传召?”
她刚才只顾着关心七皇子,没留意身边状况,这会儿定睛一瞧,才发觉护送七皇子回来的,大部分都是生面孔。
这绿袍的她倒认得,似乎是御前伺候的。
“陛下道那日赏花宴上,虽未有什么伤亡,七郎也该好好罚一顿的。”那绿袍宦者板着脸,肃声道,“太妃既然忙着,没工夫管教七郎,那就朕这个做兄长的亲自来管教一回。”
何太妃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打都打过了,陛下还特意传这口谕,是故意要她难堪呢!
她一个闲得发慌的先帝太妃,有何可忙的,就算再忙,难道能忙过日理万机的皇帝不成。随着那宫侍的话,她不禁回想起那次万春殿赏花宴的事。
皇帝随口道了句要她罚,她哪里舍得罚儿子,又心存侥幸,想着皇帝就是说说罢了,不会管的。
哪成想,竟是憋了大半个月,到今儿才发作。
何太妃深吸口气,脊背愈发端直,弯腰摆到下去,温声应道:“妾领命,陛下百忙中抽空管教七郎,妾不胜感激。。”
说着,她又抬头去看那绿袍宦者,温声道:“劳烦中官帮忙转达一声,妾日后定会好好管教七郎,不叫他再惹是生非。”
绿袍宦者点了点头,朝何太妃行过礼后招了招手,领着人回去了。
急召太医过来诊治后,何太妃将儿子哄睡了,紧绷着的心绪才稍稍松缓了些。
何寻菱从外进来,见她独自坐在案几前颦眉,不由问:“二姑母,我方才在海池边上不少宫侍,瞧那方向是从拾翠殿出去的,这是怎么了?”
何太妃暗自神伤着,正愁无人倾述她就送了上来,便同她倒了倒苦水,唉声叹气道:“七郎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苦呢?”
帝王行事,何寻菱不敢轻易置喙,安慰了何太妃好半晌,才皱眉猜测道:“陛下怎会突然关心姑母殿中的事,是不是有人同陛下说了什么?”
何太妃闻言亦是愣了下,细想过后觉着她说得十分在理,遂颔首道:“还是你这孩子妥帖……”
她转身欲寻跟着七皇子的宫侍,却没见着人。
一个粗使的宫人回道:“陛下将近身跟着七郎的,都施了杖刑发落了。”
何太妃彻底被吓到了,嚯的站起身问:“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皇帝发作得突然,那宫人自然不清楚各种缘由,只是将自个见着的大致说了遍,余下的便是搜肠刮肚,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垂眸沉思半晌,何太妃暗想着,莫非陛下是不喜欢七郎去太后那儿玩?
君心莫测,虽不确定自个这个猜想是否属实,何太妃仍是吩咐道:“日后,若非阿姐传召,便少带七郎去万春殿。”
何寻菱进宫这些日子,所见着的都是一派祥和场面,便是偶有争执龃龉,实则也不算什么大事。
这还是她头一回,直面天子动怒。
她扯了扯何太妃的衣袖,低声道:“二姑母,进宫这么些日子,寻菱实则都没见过陛下几次。”
何太妃温声道:“陛下国事繁多,哪能那么容易见呢。既如此,你便时常往陛下跟前送些点心,这样陛下才能记着你。”
“可是……”何寻菱有些犹豫,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日大姑母令我做了吃食送去紫宸殿,我在偏殿等了许久,也未见着陛下。”
几缕袅袅的风吹进来,何太妃抚了抚侄女柔软的发丝,无奈而笑:“你多去几次,总归能有机会的。”
说罢,她一时沉默了下来。
突然间就想起从前,阿姐生了场病,她身为妹妹入宫给阿姐侍疾。
便是在那时被先帝瞧中,册封为了婕妤。
尚在闺中时,她同阿姐的关系并不和睦,还是在齐齐进宫以后,因着深宫寂寥,俩人才重归于好。
何寻菱怔怔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姑母,寻菱知晓了。”
何太妃点了点头,爱怜地抚了抚她,温声安抚:“你放心,你大姑母自然也是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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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突然被传唤,姜嘉言便知晓,陛下定然是要问他河内一事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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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便实现抽空将事情准备了个周全,才带着卷轴往紫宸殿去。
远处夕阳遥遥挂在半空中,然以紫宸殿面阔十一间的规制,仍叫人觉得敞亮。只是外间已然点上了一排烛火,廊下与外隔间一派灯火通明。
见殿中一片寂静,姜嘉言忍不住问了一句。
“陛下今日心绪不佳,姜郎中可得小心奏对。”吴茂压低声音提醒。
步入正殿时,便瞧见皇帝难得未曾端正坐着,竟是斜靠着软榻闭目养神,眉心微拧着,似是不大高兴。
闻得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眸,扫了殿中下首之人一眼,淡声问:“进展如何?”
陛下叫他过来,果然是为了河内的事。
姜嘉言神色一振,将带来的卷轴呈了上去,垂目道:“回陛下话,目前查到的东西,都在这卷轴上头了。”
顾祯一目十行扫过,才瞧见夏侯瑾这三个字时,视线稍微顿了顿,速度放缓了些许。
这夏侯瑾,便是姑母那长子了,几人幼时还一道玩过。只是姑母对这个长子要求极高,比他这个太子所承受的还要严苛数倍。因他总是玩着玩着就被叫走做功课,久而久之,众人就不带他玩了。
温县是下县,姑母这样的身份,竟然会舍得将长子放到下县去历练,顾祯声音颇有些淡:“姑母还真是对他寄予厚望啊。”
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身份,便是到了年纪,依靠家族荫蔽在京中随便找份差事,便算很好了。可夏侯瑾却舍得吃这份苦,打算拿出一份好看的考课,叫将来的升迁更有底气,以免被人拿出身来诟病他。
汝南大长公主受先帝宠爱,家资万贯,身为她的长子,夏侯瑾不缺银钱,也未曾参与进河内贪腐一案。
然细数下来,却有包庇之嫌。
顾祯指尖落在夏侯瑾三字上,来回滑动了数遍,似是下定决心般的重重一点:“既如此,那就先革了他的职,再将他提去大理寺审一回再说。”
先帝手腕强硬果决,虽未刻意教过他什么,然顾祯从他那儿却是耳濡目染到了许多。众人不知道的是,他将先帝的那身强硬手段,学了个淋漓尽致。
他深知若要摧毁一个人,便是先摧毁他所在意的东西。
而姑母最在意的,就是她那儿子的前程,也不知这回,她会作何感想。
姜嘉言略惊了惊,在同时被押解回京的这一批人中,夏侯瑾算是过错最轻的一位。陛下连他都给出了惩处,那其余人呢?
转念一想,又忆起大长公主受先帝宠爱多年,在朝中十分活跃,因此培植的党羽颇多。后来虽被陛下剪除了泰半,终究是有些不安分的。
陛下此举,恐怕是在敲山震虎,既震慑了大长公主,也震慑了河内上下。
交代完事,顾祯又接着往下看,见卷轴上内容与他设想差不多,神色很是平静淡然。
姜嘉言忐忑不安地等在一旁,及至他全部看完后,才道了一句:“不错,至于剩下那些细微的东西,可分给底下人来做。”
待交代完后,他却见姜嘉言仍是杵在那儿没动弹,遂皱了皱眉头,不悦问道:“还不走,是嫌事情太少了些?”
姜嘉言急忙告罪了一句,随后叉着手微微倾身,犹疑道:“臣斗胆,敢问陛下,近来可是同皇后娘娘之间,闹了些矛盾?”
顾祯神色微凝,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姜嘉言身上。
他一介外臣,竟也知晓了他同皇后的事么?
一想到皇后那性子,顾祯便略有些头痛地皱了下眉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前段时日,皇后同朕闹脾气罢了。”
就是这闹脾气的时间,略有些久。
“今日,有不少宰相问及此事,颇为关心。”姜嘉言沉声奏对,恳切道,“娘娘到底是女子,需得人哄着才好。既是闹了脾气,陛下可忍让些、多哄着些娘娘,”
哄着她、让着她些么?
顾祯思量片刻,却又突然有些着恼。姜嘉言自个都未曾娶妻,还妄图来指点他,简直可笑!
听姜嘉言又追问了几句,他有些不耐烦,违心地点了点头:“闹些小脾气罢了,事情早已过去,何必再纠结这些。”
皇帝神色如常,又一贯是个清冷性子,似高山上的雪一样高不可攀。他神色淡淡地立在那,任谁也想不到,陛下端着那样一副冷肃模样,这回竟是一本正经地撒了个谎。
于顾祯来说,这个谎言也极其艰难。
只是皇后已然同他闹了这么久,若是他说还未好……
姜嘉言又行了一礼,脸上染了些欣慰:“陛下同娘娘和睦,是大楚的福分,如此,臣等也就放心了。”
姜嘉言一走,顾祯便将手中朱笔一扔,冷声吩咐:“去查,那日椒房殿的事,是谁泄露出去的?”
他同皇后之间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多嘴。
若非姜嘉言出自真心,又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在,他早就已经发作了。
思量间,吴茂至他跟前回禀道:“陛下,七郎身边那批宫人,已经处置完了,陛下对这一干人可另有安排?”
“都拖下去,不必再送回拾翠殿了。”顾祯眉眼间陡然浮现一抹戾色,“这等胡言乱语的一群人,莫要混淆了母后视听。”
他真是想不明白,就七郎这蠢样,夫子都暗示过不想再教他的人,竟然敢编撰他做的文章被师傅夸了。
更为可笑的是,母后竟是轻而易举地信了。
暗青色一点一点覆上天际,白日里碧空如洗,因此晚间的星子也格外明亮。
顾祯随意披了件外衫出去,在长长廊庑下仰起头,看向漫天星子。
与之相对应的,是一轮明月挂在那,晃悠悠的,一副欲坠不坠的模样。
突然间,顾祯想起了两年前,他被父皇幽禁在东宫时,夜间时常同她这样赏月、看星星。
那时的赵懿懿性子羞涩,只消同他说几句话就能红了脸,但凡被逗弄一下,更是支支吾吾道:“妾身……妾身听不大明白。”
他十分嫌弃太子妃的怯懦模样,不禁将她同以前做对比。惋惜才几年时光,那个在金銮殿上与他比试投壶时毫不退让,脊背挺拔如修竹的少女,竟变成了这般温软样。
再没了往日的光彩,变得无趣又寻常。
同别的那些个人,实在没什么两样。
这些时日以来,皇后同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他却没来由的心慌,说不清缘由,却想要抓住些什么。
“陛下,此间风大,莫要受了凉。”吴茂在旁恭声提醒了句。
顾祯的神色依旧很暗,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姜嘉言的话,不禁想着,要哄她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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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懿懿着人取了两块上好的杉木板,打算斫一张琴出来。
斫琴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一张琴从选料到最终的上弦,至少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制成。
她十岁生辰时所得的那张琴,是祖父从她七岁时就开始准备的。
长安赵氏祖宅隔壁的一户人家世代斫琴,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楚都极负盛名,祖父赵震集便时常去讨教。后来祖父斫琴时,赵懿懿在旁看了个全程,还依稀记着些内容。
她埋首画图事,肩颈相交处的弧度极为流畅,云竹几度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赵懿懿画完最后一笔,挑眉道,“有事就说罢。”
云竹犹豫了许久,咬了咬牙道:“娘娘,陛下……”
话音未落,赵懿懿忽的侧首看了她一眼,面色略有些冷。
从她的角度能清晰瞧见,皇后面容紧绷,眸光是隐隐带着暗沉的。
皇后虽未说话,云竹跟了她这么久,自然看了个分明,这是皇后不欲她再说下去的意思了。
赵懿懿收好图纸,冷着脸疾步回了内殿,阖上门后才觉得心口的绞痛缓和了些,她哑声道:“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对他的喜欢一点一点抽离,将这些年的情愫全部收回来,那就不会再去喜欢了。
至于过往种种,她就……权当是自己鬼迷心窍好了。
早就该知道他不喜欢她的,两年多以来那若即若离的态度、高高在上的漠视,他从未加以掩饰过。可皇帝自小养成的温润,总给她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叫她误以为,他心里也是有自己的。
实则细细想来,他待自己,从无什么特别之处。
哪怕她是皇后,是他的妻子。
“既然不喜欢我,干嘛又总要给我希望呢。”赵懿懿垂首喃喃道,神色间隐有些失落。
不喜欢她,干嘛不早些告诉她,偏偏等她越陷越深,越来越无法自拔时,才以那样的当头棒喝,将她从那个梦中叫醒了。
“娘娘。”云竹在外叩了叩门,想要进来,声音有些急切与担忧,“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不说了可好?”
赵懿懿清楚,云竹刚才是想劝她和皇帝和好。
她身处深宫之中,若是惹了皇帝厌弃,在这样拜高踩低的地方,绝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何况皇帝近来的举动叫众人知晓,他绝非外表看上去那样温润。
偶尔,赵懿懿也曾悔过,要将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从心头拔除,实在是太难了,她用力抽着丝,抽出了道道淋漓鲜血。
可只要冒出这般念头的下一瞬,她又会回想起他那日的训斥与呵令,想到满殿的宫人瞧见她的狼狈模样。
但凡一想起来,便觉得心口绞痛,痛到她几欲晕厥过去。
她自小就爱干净、爱整洁、爱漂亮,稍弄脏了些就要更衣净手,连祖母都说:“全天底下的人加一块儿,也没你好这些脸面。”
可那日,她的脸面扫了一地。
长吁一口气后,赵懿懿轻声道:“去给我拿些蜜饯过来罢,我想静一静。”
片刻,门扉再次被扣响,她以为是云竹,便道:“放在外间案几上就行了,我待会吃。”
谁知却是蔓草,温声在外边唤她:“娘娘,陛下召娘娘去紫宸殿给陛下研墨。”
赵懿懿拿着琴弦的手微顿,目光顺着半敞的窗牖、穿透院中满树梨花,望向了紫宸殿的方向。那座巍峨的殿宇,是为帝王寝殿,也是她同他第二回相见的地方。
那天她很开心,见着了心心念念的人,还得了圣人的赏赐。待顾祯登极后,她每回去紫宸殿,都是满心欢喜的。
可现在,她却对紫宸殿有了些许畏惧,只要一想到那人在那,她便觉着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住,四肢百何亦是跟着僵硬了一瞬。
研墨吗?
刚成亲时,她也想过给他研墨——祖父处理公务时,祖母便时常在旁给他研墨。
去过了几次,他客气道:“有劳太子妃,只是此事自有宫侍做,太子妃可不必来的。”
赵懿懿以为是他心疼自己,欢欢喜喜的不做了,如今才想明白,应当是嫌她在那儿碍眼吧。
可现在,为何又要她去呢?
唇瓣翕动几下,她轻声问:“研墨?”
殿外蔓草以为她这是想明白应了,忙要进来:“是呢,陛下亲派了吴内侍监过来,奴婢给娘娘妆点一番再去。”
她那只手刚碰上门板,却听她家娘娘在里头说:“去告诉他,我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