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的雨过后,椒房殿前里植栽的几株红梅落了满地,放眼望去,枝头遽然所剩无几。
秾艳的红梅铺在未化尽的残雪上,和着徐徐而来的东风,更有几分春寒料峭的意思。
月落星沉,殿中传来几声响动,更有絮絮低语声从支摘窗飘出。昨晚陛下歇在椒房殿中,宫人们闻得声响,便知是陛下起身了。遂垂首低眉,捧着用具入内服侍。
今日为常朝,无需过多的繁琐服饰,盥洗过后,赵懿懿取下一条春鸟白玉带銙,抬眸凝望面前的男人,轻声问:
“陛下今日系这一条玉带可好?”
男人身量颀长而英挺,面容俊美清冷。二十余年皇太子生涯,御极将近一载的光阴,一袭赑屃纹圆领袍加身,显出了无尽的威严和气度。
似是沉浸在思绪中,他阖着双目未曾答话,赵懿懿咬了咬唇瓣,不得不再唤他一声:“陛下?”
顾祯终于回过神,略扫了眼那玉带銙,随即轻轻点头,面色如往常淡然:“可。”
他那一双深沉的凤目轻垂,似是随意的向下一瞥。
赵懿懿已挂好了玉带钩,正在替他整理衣衫,察觉到那道凝睇在自个身上的眸光时,她指尖下意识一蜷,便在男人腰腹上轻挠了一下。
隔着数层薄绸衣衫,并不疼,却有一种说不清的酥麻感。
顾祯剑眉微拧,忽然抓住赵懿懿的手,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男人掌心温热且略显粗粝,醇厚凛冽的气流拂过耳畔,叫人心脏怦怦直跳,赵懿懿微偏了偏头,面露赧然:“是妾身一时间走了神,没有弄伤陛下吧?”
她心中怀揣着几许忐忑,小心翼翼地去看着顾祯,不经意撞上他那双威冷的凤目时,心跳愈发的快。
静默片刻,顾祯倏尔松了手,淡声道:“无妨。”
整理好衣襟,赵懿懿替他在腰间系上一块山玄玉佩。
也不知是怎的,许是因为他方才低沉的一句话,又或是他刚才从掌心传递过来的灼热,每当不小心触碰到他时,那两只纤柔如玉的手便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着急忙慌地挪开。
顾祯瞥了她一眼,许是晨起心情尚可的缘故,难得有闲心调侃了句:“皇后今日,似乎格外的羞涩。”
赵懿懿出身名门,祖上曾为四世三公之族,到她祖父这一代,亦曾官拜宰辅。
皇帝还在做太子时,她便嫁入东宫为妃,如今算来,已是两年有余。
虽如此,她心里却清楚,自个是喜欢这个夫君的。自打数年前见到那清隽郎君的第一眼,她就将他放到了心上。
历经数年,生根发芽,曾经一枚名为情愫的小小种子,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
后来得知自个要进东宫做太子妃,她不知道有多高兴。
这两年多以来,俩人相处融洽,不说如何恩爱,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顾祯一直是极为清冷和煦的一个人,性子也很端方冷肃,忽而被他笑话了一句,赵懿懿转瞬红了脸,低垂的眉眼盯着男人腰间的玉带銙瞧:“妾身只是……”
“好了。”顾祯收起玩笑的心思,轻声道,“时辰不早了。”
温润而醇厚的声音入耳,赵懿懿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去拿搁置在薄绸堆中的翼善冠。
玄霜覆盖住乌发,衬得他愈发俊朗挺脱,赵懿懿抬手,想要将那纱冠整理一二。
男人高大的身形将她完全笼罩,赵懿懿立在他面前,仅到他下颌处。
时间略长,胳膊便有些酸软。
她抿了抿唇瓣,低声道:“陛下可否……稍低一低头。”
说罢,她抬眸觑向身前的男人,恰巧同一双威冷的凤目对上。眸光深沉,叫人心口一慌,无措的想要避开视线。
周遭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正当赵懿懿后悔同他这么说话,抬手想要接着整理时,那人却忽的半垂着眼眸,微微低头。
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叫她能轻轻松松的够着。
“皇后,这般可够了?”顾祯拧眉问了句。
浅淡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
赵懿懿心尖微颤,短暂的惊喜过后,轻轻颔首道:“多谢陛下。”
手忙脚乱的替顾祯整理好了翼善冠,又替他将衣领翻折好,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顾祯的喉结。
察觉到他身子僵硬一瞬,赵懿懿向后抽回手,赶在他要发话之前,急忙说:“好了,陛下先用几口点心再去吧?”
顾祯一向是早朝过后再用朝食的,只是在早朝前,会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他点点头,对此不置可否。
赵懿懿心头划过一丝窃喜。
她的夫君虽是天子、执掌四海,在这些事上,却从来都是听她的安排。长此以往,叫她一点一点沦陷了进去。
夫君。
她明面上唤着他殿下、陛下,实则隐秘藏在心里头的,却是那个寻常的词。
用了几块点心,俩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正殿。时值破晓,天边翻起一片鱼肚白,金乌轮廓隐隐约约冒了个头。
红梅被雨水浸湿,艳丽夺目的颜色叫人心神醉倒。
赵懿懿看着身旁那高大身影出神,亦是看见了革靴踏在雨后青砖上,溅起片小小的水花。
“陛下,今日是母后千秋。”赵懿懿不确信他还记不记得,便忍不住提醒。
“嗯。”顾祯应了,仍是往日的清冷模样,“待早朝散了,朕会早些回来,同你一齐给母后献寿。”
赵懿懿笑了笑,纵然知晓自个落后了半步,他瞧不见这笑,一双杏眸依旧弯成了月牙状,眼尾一点美人痣平白在那儿惑人。
顾祯回头看了眼,这才瞧清尚有残雪的日子,他那皇后上身竟只穿了件藕荷绫袄子。
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掠过一圈,他蓦然想起了皇后之父,淮安侯赵维民。
皇后祖父虽已薨逝,然门生故旧仍活跃在官场中。赵维民便时常借着这些故旧和,在朝堂里上蹿下跳,惹人厌烦。
从即位起,他便隐有惩处赵家的打算,时至今日,他皇位逐渐坐稳,也下定了处置的决心。
庭院被两排宫灯照了个灯火通明,冬末春初的清晨,暖橘色的光一直延伸到肃章门外。
赵懿懿也是在此门前停住了步子,亲眼瞧着他上了辇舆,躬身行了个礼,柔声道:“好,那妾身等陛下回来,母后若问起,妾身只得拿陛下搪塞了。”
赭黄帘子放下,皇帝再未吭声。
赵懿懿便这么立在肃章门下,目送皇帝的车架沿着宫道,一路往大庆殿而去。
直至那辇舆不见了踪影,她方才缓缓收回眸光,折返回了椒房殿。
侍女云竹扶着她朝内殿走,提醒她注意门槛后,低声道:“娘娘可要传膳,好歹先用个朝食吧。”她想着方才时间紧,不过粗略用了几口,哪有正经吃什么东西。
赵懿懿已然在妆台前坐下,她略为困倦的揉了揉眉心,想起昨晚他兴致好,连着要了几回,都算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歇下的。
偏又得早起伺候他上朝。
若是平日里,她还能再回来补上一个时辰,可今日是太后生辰,命妇们进宫朝见,需得她这个皇后出面主持。
赵懿懿摇了摇头,拆下发间一支桃花簪:“先妆点吧,一会再说。”
云竹有些心疼的皱了下眉,轻声道:“那奴婢去取一碗扁食,梳妆时喂娘娘吃上几口?”
静默片刻,赵懿懿螓首微垂,终是应下。
梳头的宫女问,今日是否要戴十二钿钗。赵懿懿想起太后不喜她,倘若瞧见俩人同样的十二钿钗,只怕会不高兴。
若是装扮从简,又会失了礼数。
左右都不对。
她望着自个在镜中的面庞,轻叹了口气:“戴吧。”已经不被太后所喜了,表面的礼数总不能再出差池。
到那时,丢的也不只是她自个的脸面。
描斜红、贴花钿、点绛唇,象征皇后身份的十二钿钗加于发髻之间,再到换上那身礼衣,天色已然大亮。
如此,她也起身缓步出了寝殿。
命妇们虽未至,万春殿已然忙活开了,着绿绫衫子的小宫娥捧着器皿在席案间穿梭,步履都透着欢快。
赵懿懿入内给太后请安,顺带禀报今日筵席的各项事宜。
她头一回操持,必得万无一失,半点疏漏也不能有。
许是生辰的缘故,太后今日的心情很不错,非但没有挑刺,竟是含笑看了她一眼:“有劳皇后了。”
赵懿懿躬身道:“这是妾身分内之事。”
太后忽而问:“皇帝何时过来呢?”
“陛下说,待会下了早朝便要赶来给母后祝寿。”赵懿懿给太后斟了杯茶水,轻言细语回着。
太后半垂下眼皮,赵懿懿敏锐地察觉出来,这是不大高兴的意思。
一旁临川长公主见状,立马嗔道:“皇嫂,今日可是母后生辰,你怎的也不劝劝皇兄,还有比母后生辰重要的事么?”
“好了。”太后将她呵斥住,揉着眉心说,“今年也不是整生,晚些过来,没什么要紧的。”
临川拖长了声音撒娇:“阿娘——”
听着她们母女二人的一唱一和,兼有殿中其余侍座之人的劝慰声,赵懿懿心头泛起一丝涩意。
陛下做什么事、心里如何想,岂是她能管的?陛下这会儿是去处理朝政,她又该以何立场去管?
赵懿懿未做辩驳,只柔柔笑道:“陛下心系社稷,励精图治,已是对母后最大的回报了。”
想起自个丰神俊朗的儿子,太后胸腔里滋生了些骄傲情绪,觉得皇后今日这番话,很是中肯。
方才的郁色转瞬消弭。
-----
今日朝会属于是不欢而散。
所商议的,还是早就已经提起的寺庙宫观一事,皇帝欲下令整饬,并丈量寺院田地,却有朝臣认为此举不详,大力反对。
最终,朝臣未达成想要的结果,皇帝也被烦得有些不耐。
当年皇帝还在做太子时,众人都说太子性子温润和煦,懂得礼贤下士,有此等储君,实乃大楚之福祉。
甚至还有人私下议论,太子与那阴戾狠辣的皇帝比起来,更适合统御天下。
只是他登极近一年的工夫,行事作风却与以往有所不同,去岁与西凉的那一场恶战,他所展现出来的些许冷静果决,叫众人隐隐窥出了先帝的影子。
因此,众朝臣才会大举反对,想要将他拉回原有的轨道。
顾祯靠在御座上,随手翻过几本奏章,眉眼间浮起了几分戾色:“一个个平日里没点真能耐,倒在这种事上同朕杠了起来,按着他们这说法,朕离亡国之君已经差不远了。”
奏章上的内容引经据典、妙笔生花,其中的核心,全都是在劝说他收回成令。甚至有人援引出先帝宽宥佛道、曾出资修建数座佛寺。
朝臣想以先帝来压他,却没想到,顾祯之所以行此事,正是因为先帝太过信奉这些,导致佛寺泛滥,原本该三年一造的度牒亦是胡乱发放。
此举,完全是嫌他怒火不够旺盛。
一旁的燕王轻咳了一声,道:“朝中信奉佛道之人不少,难免慌了神,想要劝阻皇兄。”
顾祯闭了闭眼,淡声道:“也不尽然。不过是想借此,试探朕的底线罢了。”
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燕王是他亲信,见此情形,便知他是动了真火,便不敢再接话。
将桌案上奏章翻阅过,果不其然,赫然瞧见了赵维民的名字。
顾祯眼底浮现淡淡戾气,令宫侍取了纸笔过来。
世家把控朝堂多年,门阀之间互相结交、举荐,蔚然成风。早在登极以前,顾祯便已动了整治世家的心思。
赵家早已不如从前威名,他本来没打算动,奈何赵维民太过招人烦,又是大楚国丈,拿他开刀,正好先杀鸡儆猴一次。
思及此,顾祯拿狼毫舔了舔墨,未曾交由中书舍人起草,而是自个写完了这份诏书。
燕王以余光瞟了瞟,但见得上边字迹笔走龙蛇,叫人身心舒畅。然则诏令的内容,却叫他微微睁大了眼。
写罢,顾祯凝眸细看许久,最终从旁取过御玺,亲自沾了印泥,眉眼蓦地一沉,随后将御玺缓缓按在了诏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