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回(1 / 1)

初九没事人一样端起面前饭碗:“食不言寝不语,快点吃。”

“穷讲究。”

添府又拿起筷子,她觉得初九这人规矩多得很。明明与她一样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衫子,但她硬是从他身上瞧出了一种气度,此气度她之前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那人虽说从戎,可宏放中却又不失规矩,平日里着一身胸背与双肩处绣着对虎暗纹的军服,胸脯横阔身躯凛凛,当有顶天立地之姿。

故人的身影与眼前人渐渐重合。

想起故人,添府有些失神,双目毫无焦距的落在初九的脸上。

那人亦生的风雅,青丝成髻,剑眉白面,似秋水为神玉为骨,连男人瞧了都移不开眼。

添府照比一般姑娘家要生的英气些,在漠北的那些年,她又穿着男装,所以那人起初并不知她是女儿身,由于相近的年岁,再加之张言侄儿的身份,两人逐渐成了“兄弟”,没事便厮混在一起,直到她对他动了心。

往事至此,便多了几分不堪。

后来,她女儿身的事情败露,那人便不肯再与她做多接触了,哪怕她在他身后一跟便是两年,他也很鲜少正眼瞧她。

她知道他抗拒自己,却又碍于她父亲的面子拿她毫无办法,所以她便一直装死,装到最后,他真的死了。

初九见添府一语不发盯着自己,也有些不快,他放下碗筷,“你若不想吃就去把院子里未劈完的柴劈了。”

添府几不可闻得叹了口气,当真放下了碗筷。

谁知她这一举动不知道又戳到了初九的哪根肺管子,他也跟着放下了碗筷:“因为不让你去给王家送东西你才如此?”

添府懒得理他,背对着他摆摆手:“你先吃吧,我还不饿。”

一顿饭又吃得不大愉快,直到晚上歇息,两个人都未再说过一句话。

临睡前,添府煎了药,她瞧着那一缕缕药烟飘向了初九的屋内,她拉风箱的动作略显粗暴了些。

他明知道她病了,却始终没有过问过她身子是否抱恙。

冷心冷情的狗东西,如果是那人的话……

添府狠狠叹气,那人也是个冷心冷情的狗东西,这两人不但长得像,连行事风格都一模一样,若不是知道那人已故,她几乎以为这俩是同一人,可是他俩在细节处又不太一样,那人再如何冷漠,最终还是因她而死。

添府瞪了一晚上房顶,天刚蒙蒙亮,她便听见隔壁屋初九起了床。约有一刻后,他过来敲门。

添府闭眼翻了个身,当作没听见。

“你若是不想去镇子上逛一逛便继续躺着吧。”

继而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添府一听去镇子上,一改方才那一脸菜色,猛地从床上跳起,由于动作过猛,喉咙处又弥漫上几股腥甜气息。

自从半年前来到村子,添府宛若长在了这里,去到过的最远处便是山上,她生性爱热闹,眼下听说要去镇子,她自然不能错过。

穿好衣服出门,外面雾气昭昭,能见度约有五步远,她找了一圈也未找见初九的影子,她气得抡起拳头砸在了篱笆上,他准是晃点自己。

镇子离村子十几里,去镇子做买卖的人家在鸡鸣前便走了,眼下她们没有车可搭,她不认为初九会背着她走上十几里地。正要转身进屋,忽听雾霭中传来几声马的响鼻声,她脚步一顿,片刻后,她瞧见初九正赶着马车踏雾而来。

她的心一瞬间又放了晴。

这匹老马她认得,是村头柳大爷家的老马,按岁数来算,也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初九见她站在门口磨磨蹭蹭,瞥了她一眼:“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上车。”

添府笨拙地爬上了车板,板子上全是木刺,那床棉被亦是破的露了棉絮,她见状叹气,或许她该换一处稍微像样点的村子养老。

“困了便再睡会。”

初九赶着马车,或许是见她面色实在疲乏,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

添府应了一声,窝在漏风的棉被里,人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两人虽一路相伴,却一直无话,最后添府受不住这沉闷,主动与他交谈。

“你今年多大了?”

初九置若罔闻。

“你准备与我一辈子都耗在这个小村里吗?”

若真如此倒也可以,如果她死不了,一个人活着确实有些孤单。

原以为初九不会搭理她的疯话,添府又掖了掖被子,正要继续闭目养神,便听见初九反问她:“你想吗?”

添府愣了一下,倏然睁眼。

正前方的身影挺拔如松,但细瞧,却不难瞧出那一丝僵直。

他会回应她,这是添府万万没想到的,只是她想吗?虽然她确实很孤单,可是初九看着与她差不多岁数,就这么在村子里待一辈子,未免可惜了,况且,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

添府没答话,初九也没有再追问。路程不短,足够她好生想一想这个问题。

眼下乃盛世,圣上登基后极为看重本朝与周边小国的贸易往来,早些年,互市以马市为主,到了近些年,海运大盛,稀奇玩意儿因此也便多了起来,尤其眼下临近年关,镇子上比平日热闹许多。

甫一进城,添府被路边的小摊吸引住了视线。

维持一个动作太久,添府的腿有些僵,下车时一个趔趄,险些扑在地上。

一双手稳稳托在她肘间,初九道:“晚上有灯展,你若想看,今日可以宿在这。”

那真是十分好的,添府从未看过灯展。

“你就在这条街上转一转,我先去东面东福客栈打点一下,你一会儿若累了便去那找我。”

添府发现自从进了城,初九便有些奇怪,这会儿见他借口要离开闹市,也没有阻拦。

初九给她留了些钱便离开了,添府一个人逛得开心,东摸摸西看看,等回过神时,已是晌午时分。她没有去找初九,就近择了一家小酒馆,让小二上了几盘特色菜,打完了牙祭,又继续扎到街上游玩,直到傍晚,她实在走不动了,这才去了东福客栈。

想来初九已打点好一切,她刚进门,小二便将她迎到了三楼的房间。

“贵人您里面请。”

添府问:“我朋友在哪?”

小二笑了笑:“那位郎君就歇在您隔壁。”

担心初九没有吃饭,刚才回来路过晌午那家小酒馆时,添府打包了些饭菜,怕东西凉了不好吃,也顾不上他是否在休息,她过去敲门。

没一会儿,门开了,初九面无表情站在门口,未有丝毫让开之意。

添府不与他一般见识,递上手里的纸包:“这是我……”

话还未完,便听见房间内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咳嗽声,柔柔弱弱的,一听便是姑娘家。

添府愣在了门口,抬眼正望进初九垂下的视线,冷冷清清,不近人情。

他接过东西问:“还有事吗?”

添府摇头,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正主逮到那般,面皮子上掀起股热意。

逃命似的回到房间,添府后知后觉自打认识了初九,自己不是在丢人现眼就是在丢人现眼的路上,可真是够了。

再晚些时候,街上已是人声鼎沸,路上游人们提着花灯比肩接踵,添府趴在窗户边儿上向下瞧,原本就亮晶晶的眸子这会儿更是被光衬得如同水晶一般。

余光忽然瞥见旁边的窗子被人支开,她一偏头,与同样看过来的初九对上视线。

从初九眼中那微微的错愕不难瞧出他显然忘了此番来镇子上他是带着她一起来的。

“我……”

他难得结巴。

添府望着他笑了一下,吐字清晰道:“你就是个王八蛋。”

初九对她的离经叛道早已习惯,再加上理亏,便道:“灯展快开始了,要去瞧瞧吗?”

不等添府说话,便听另一道女声说:“我担心……”

初九抬手制止住小娘子未完的话:“仔细点便是。”

原来这话并非是对她说的。

添府怒极反笑,转身便出了房间,不带她算了,她自己难道不能逛?

下楼时,正赶上隔壁屋的两个人出来,从初九身边路过时,她在他鞋面上狠狠踩了一脚,而后不等他作何反应便“噔噔噔”跑下了楼。

街上的人越发多了,添府很快便涌入了人潮之中,初九出门时只来得及瞥见她一抹背影,他紧紧盯住她。

忽然听到身边人问:“她,她当真只是邻居吗?”

他低头,见她的脸隐在帷帽后,表情看不真切,只是声音略有些忐忑。

“嗯。”他应了一声,想了想,垂手牵住她的手,道:“跟紧我。”

添府站在人群中,静静瞧着初九伸手过去牵住那小娘子,她以为自己心中并不会有太大的波澜,但显然是她高估了自己,胸口微微有些发闷,胀得她喘不过气。

又看了一会,她转身便走,刚迈步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哗然,她回头,瞧见初九把小娘子揽在怀里,徒手去接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的歹徒的短刀,鲜血很快顺着掌心流了下来。

在他们对面,有几个蒙面人举刀欲再砍,因怀中还护着一个,初九处于劣势,只能伸手抱住她,左右躲闪。

添府见状,呆了一呆,她想,若是自己现下冲过去,只能拖了初九的后腿,她转头便朝客栈跑,央小二把他们的马车牵出来,而后跳上马车便朝初九而去。这马车实在是破,跑起来大有不散架不罢休之势。

添府不会赶车,只能在街上横冲直撞,一时间城中乱成了一团,百姓们生怕马踩到自己,纷纷躲得更远,添府打马赶到初九跟前,慌忙道:“上车!”

初九闻言抱着小娘子一跃上了车,只听那板子“吱呀”响了几声,已是强弩之末。

“你……”

这是初九今日第二次语塞。

添府并没有转头,几人耳边全是木板濒临解体的“吱呀”声。

马车不稳,几乎要将后面的小娘子甩落车下,初九倾身过去接过添府手中的缰绳。

“我来。”

添府不语,她紧紧咬着嘴唇,正要开口时,听初九淡淡道:“这车支撑不了多久的。”

似乎在验证他的话一般,车板已然开始大幅度上下颠簸,两个车轮亦是东倒西歪。

眼下他们已驶出了正街,拐上了一条背道,身后那几人仍在追赶,虽还有一些距离,但若再拖延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初九实在没有把握能护她们二人周全。

“添府,你……”李他艰难的开了口:“你下车之后往落星坊跑,那里面人多好藏身。”

他说完飞快收回视线,再也没去瞧她。

再瞧添府,似乎早便料到了他的选择,此时她一脸平静。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成想却是为了要抛下她。

她未置一语,安静起身,待马车行至一处胡同,她一跃便下了马车,初九下意识伸手去抓她的衣裳,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抓到。

落地之后,添府整个人滚出去几丈远,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前直冒金星,见此时黑衣人们还没追上来,她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便往落星坊跑。如初九所言,那坊中都是人,那些人即便是想找到自己也要花费一些工夫。

她在落星坊中藏了许久,直到街上游人都散去,确定没有人跟来,她这才一瘸一拐向外走去。

回到了客栈,她后知后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想必是方才跳车时脸蹭着了地。

真晦气。

她低头瞧见自己擦破了的裙子,今日为了应景,她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方才连滚带爬,眼下这衣服哪还有个干净样子,她向小二借了针线,粗粗把破洞处缝了一下,她知道,她已没有理由再留在初九身边。

今日城门关的晚,赶在关门前,添府随着人流出了城门。明月高悬,那光落在地上却有些朦胧,无端使人心中压抑。

她想,自己用了半年的时间去印证,他不是他,亦不是她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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