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货工人得以喘息,饥肠辘辘的他们终于盼到了午饭时间。
杨初意和方至诚找到李观年,同他一起吃饭,顺便了解这码头附近的饮食行业。
出门游学的书生,游玩的大户,可以现场挑选河鱼虾蟹,交给江边食肆代为烹饪。
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在食肆品尝美食,或江边泛舟,观景而食。
码头的巡查管理人员,或买些卤肉酒菜,或挑拣些杂鱼自己下厨,对江而饮,也有几分滋味。
但是做了半天苦力活的工人们显然没有这种条件和精力。
在码头做苦力是提前透支生命,他们大多家有难事,都是为生计而奔波,所以非常节俭。
吃的东西基本上是以馒头、炊饼、杂粮窝头、饼子来裹腹。
没别的要求,管饱顶饿是优先选择。
真的馋坏了或肚子里没油水顶不住了,便买些酱,或合伙买些卤肉,多要些汤汁。
他们将主食沾着比较咸的东西来增加胃口,借此来多吃几个馒头或饼子,再多喝些水,这样便能顶过一餐。
平常他们囫囵吃了饭,便躺在码头角落席地而坐,和衣而卧,休息一会,便又拖着沉重的身子去搬货。
今天他们脸上泛着激动的笑容,不是今天赚了多少钱,而是山李子请大家伙儿开荤。
李观年在码头已经打拼了七八年,是老资历了。
有家货船麦老板见他人踏实可靠,性子豪爽大方,便升他为小工头,给苦工们记数发签子,登记货物。
李观年人缘不错,人称山李子。
方至诚和李观年给他们舀吃食,杨初意在一旁搭把手递东西。
“山李子,你这家里又有什么喜事了?不会你回去两天,婆娘又揣上了吧?这速度、这能耐,可以啊!”
“哈哈哈!”
“定是你婆娘起不来床送你出门,给你了银子叫你好好补补吧!”
那帮汉子有着黑黝黝的脸庞,白灿灿的牙齿,笑容把每条苦难留下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码头上这样的荤话只是小儿科,李观年要不是忌讳杨初意在旁边,早开腔打嘴炮了。
这会他只能笑骂道:“去去去,有吃的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这话说的,不张嘴怎么能吃下好东西啊?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起哄,“是!”
李观年控制不住气氛,只能由他们去了。
“山李子,这怎么还留着两勺?你都虚到需要大补了?再给哥添两块呗。”
“我瞧我瞧,嘿,还真有不少,山李子,也给我一块。”
李观年赶人,“一边去,待会叫水猴子勾了你们的舌头才好,这我留给左右两兄弟的。”
“嘿,水猴子上岸便是开荤日,是不是这个理啊兄弟们?!”
“没错!不过左右两兄弟去哪了?”
“娘和妹妹病了,拉去看大夫没回来。”
“我家里老娘不知道被什么咬了一口,脚破了,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这得用那个祛风草和补骨碎,我跟你说啊……”
方至诚和杨初意坐在江边偏一点的地方,听着他们述说家中难事趣事,低头吃饭。
方至诚将剥好壳的虾放到杨初意碗里,见她慢吞吞地咀嚼,轻声斥责道:“小弟,想什么呢?快点大口吃饭,不然大哥可生气了啊!”
杨初意瞪了他一眼,幽怨又吃了一大口,却感觉面前的饭一点也没有变少。
苦力饭剌嗓子不说,量还大,怎么吃也吃不完,她不过每种都品尝一口,已经觉得顶住胃了。
方至诚见她咽得辛苦,将她大半食物都夹到自己碗里,“我来吃吧,你尝过味道就可以了,毕竟,我需要补补。”
杨初意咬牙切齿将手中的馒头一股脑塞进他嘴巴里,手动叫他闭嘴。
方至诚低低笑了两声,也觉得自己最近太喜欢逗她了,因为这样他才能感受到杨初意不同的一面。
方至诚每吃一口就进行点评,“馒头你做的更宣软香甜,这里做的更实在。野菜饼子有点苦,野菜没处理好,老叶挺多,根也切得不够细,但胜在便宜分量足。”
“卤肉没香味,除了咸就是咸,跟你的手艺不能比。河鲜的话有良心的食肆处理得倒是不错,黑心的明显有以次充好的情况,这几条就是换了死虾蟹给我们。”
杨初意为扮男儿身,哑着嗓子说了一早上的话,这会不想开口说话,只是认可点点头,心安理得吃着某人挑过刺的鱼肉。
江面平静无波,岸边漂浮着一些菜叶和死鱼虾蟹。
杨初意哈欠连天,不自觉揉了揉眼睛,虚虚一看,感觉有点不对劲,起身定睛一瞧,惊呼道:“方至诚,那河里大石头边上像不像躺着一个人啊?”
方至诚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忙放下饭食跑过去,“好像是,我去看看。”
杨初意赶忙追赶,穿了竹架子本就不便,更别提追一米七八的方至诚了。
方至诚想也没想,毫不犹豫下水将那人奋力拖上岸。
那人胡子拉碴,一身酒气,对着他破口大骂:“老子死得好好的,你扯什么扯!”
方至诚见他大约和已故父亲差不多年纪,心中百味杂陈。
“大叔,一切都会好的,你也该想想家人才是,他们若就此失去一位亲人,心里得有多难受啊。”
男子自嘲笑了两声,然后忽而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家人?我现在不就是正在去见他们的路上吗!”
方至诚为自己不会劝人感到难为情,赶紧闭嘴,别开口把人劝得更绝望才好。
杨初意淡淡道:“就你这样的,怕是死一万次也见不到他们。”
那男子目光犀利射向杨初意,俨然是看向一个将死之人的神情。
杨初意被他看得心底发毛,竟然觉得脚底定住,无法挪动。
可她面上依然波澜不惊,字句清晰说道:“你的家人、朋友,只要他们生平没有作恶多端,不论是自然老死,还是含冤而亡。他们脱离人间苦海之时,去浊留清,定是直往天上去的。”
“生命诚可贵,你不尊重生命,思念又太过沉重,自然是要坠落的。如此这般,你说,你怎么能和家人见上面呢?”
也不知杨初意哪一句话触动了男子的心,他冷笑两声,又愤恨道:“既然老天无情,活时求不得它开眼,死了还得受它摆布,我凭什么信它真的存在?!我偏说能见着他们,你待如何?!”
“不如何!”杨初意的语气和江面一样平静。
“世上这么多人,少你一个不算什么。少了你,你的家人便像这滔滔不绝的江水一般,淹没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下,永远消失了。”
男子没有说话,怔怔望着江面失神。
“躯壳可以腐烂,生命可以消逝。可只要还有人怀念和祭奠,他们便从来没有真正死去,他们活在你的心里。”
那男子拿起腰上的酒壶,仰头才发现一滴也没有,烦躁胡乱一扔,却准确扔到方至诚手上。
他强硬命令道:“小子,你去给老子打一壶酒来!”
杨初意上前拿过酒壶,一把扔到那人身边,结果力道不足,葫芦酒壶“咚咚咚”在地上滚了几圈,漂水里去了。
那男子一个眼刀飞过来,杨初意暗暗咽了咽口水,下一秒叉腰呵斥:“我大哥又不是你小弟,你凭什么对他呼呼喝喝的!”
“呵,大哥?情哥哥才对吧?!”
男子一手枕头,一手虚空朝酒壶一钩,下一瞬间,那酒壶便被他重新拿到了手里。
杨初意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己出现了幻觉。
男子目露凶光,“小女娃,你爹娘没教过你不能随便救寻死的男人吗?”
“死的早,教不了。”杨初意淡定朝方至诚挪了挪身边挪动脚步,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那男子一愣,还没等他重新开口,杨初意再次补充道:“不用问了,爷爷奶奶死得更早。”
男子失笑,又把酒壶扔到方至诚手上,“有你好处的时候。”
方至诚瞥见杨初意点头,拉着她一同去。
男子一脸鄙夷,“没见过惧内还这般碍眼的!”
打来了酒,男子嫌弃方至诚木讷,也不知道配点肉。
有了肉,又阴阳怪气说不知道人是要吃饭才能饱的。
杨初意咬牙忍住愤怒,要不是看在他是个高手的份上,自己只想把他重新丢回水里。
男子看穿她的小心思,哼了一声,“高手都是杀过人的,你真的想看我亮刀吗?”
他自以为这样能吓唬人,却看见杨初意眼睛亮晶晶的样子,“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被官府查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