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头使得是刀,汪昌平使得也是刀,但两人的刀却迥然不同。老吴头的刀势,取的是一个“藏”字,他那柄厚而短的“断水”刀,虽然没有刀鞘,但老吴头整个人都像是这柄刀的刀鞘,那一身沉凝如山岳的气势,把刀的锋芒层层遮掩起来,藏得越深,那刀越令人畏惧。
谁也不知道吴老头儿什么时候会突然转守为攻,那柄“断水”刀一旦挥出,便有高山崩裂于前的凌厉气势,让人时时都要留神提防,不敢一味抢攻。
汪昌平浸淫刀法三十五年,尽得两广诸派刀法的精髓,将刀势的“绵”与“锐”发挥到了极致。他的一口刀运使起来,恰如初春寒风裹着丝丝冷雨纷飞,形似绵柔,沾身则**蚀骨。
尤其汪昌平还学会了一种外域刀术,有时会突然撤步,将刀纳回鞘中,待蓄力半息之后,再猛然拔刀出鞘,这时就宛如从刀鞘中扯出一道匹练似的刀芒,悍然横扫千军。
懂得刀法三昧的人,看他俩人这一场比斗,定会拊掌叫绝,大呼过瘾。不过汪昌平心中却越斗越没了底气,两人此时看似不相上下,老吴头守多攻少,每每要挡得十几招之后,才会反攻一刀,像是落在了下风。可汪昌平清楚的知道,自己与卖面老吴相比,终还是差了一筹。
盖因汪昌平使刀,依旧拘泥于“法”的极致,而老吴头却已然超脱了出去,半只脚踏出了“意”的境界。
吴老头的刀势好像一座拦河大坝,不但把周身上下守得壁垒森严,而且他取守势时便是在蓄水,一旦发刀进击,便会将之前积攒的刀意尽数宣泄出来,恍如山洪决堤,气势汹涌,一往无前。只要吴老头儿催刀来斩,汪昌平往往要连出数刀抵挡,才能将吴老头的磅礴刀势化解。
汪昌平要时时顾忌着吴老头的攻手,只要对方稍一露出转守为攻的征兆,他就不由自主的心底发寒。使刀最讲究气势,汪昌平的满腔锐意被一股危机感牢牢压抑住,刀上的凌厉招数就难以发挥,处处制肘。
又斗了一炷香功夫,汪昌平心中焦躁,忽然低吼一声,振作精神,施展出南派八卦刀法连劈六十四刀。可老吴头儿不动如松,双脚好似钉在了原地,断水刀在左右手掌中杂耍一般的递来递去,一口短刀横档竖封,将身前守得滴水不漏。汪昌平恍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向有血有肉的对手出刀,而是在空砍一座大山,无论如何卖力,山势也不因他的劈砍而稍减。
恰在汪昌平连环六十四刀刀势已尽,正琢磨着接下来要改换何种招式克敌的刹那,老吴头突然把恹恹的睡眼一睁,背脊挺起,手中断水刀一式佛前三叩首,三刀虚晃,扰乱了汪昌平的刀势,紧接着抢上一步,将身子平地一旋,以拧腰之力带动手上的厚背短刀,从胯侧一刀撩起,直取汪昌平的下颌。
汪昌平被三刀虚招所惑,一下子措手不及,让老吴突发的凌厉刀招打乱了阵脚。他抽身连退三步,想要脱出被老吴头儿刀势所笼罩的圈子,好重整旗鼓再战。
可老吴身如跗骨之蛆,汪昌平退三步,他就连进三步,整个人几乎撞进了汪昌平的怀里。汪昌平使的是标准的二尺直刀,比老吴那柄一尺一寸的断水刀要长出一截,武行有话说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一旦被老吴欺进胸口空门,那就等于被逼到了绝境。
眼看反撩的一刀被汪昌平使出半式铁板桥险险避过,老吴头嘿嘿一笑,手腕子一翻,刀刃就折了回来,逆着方才的去势斜劈下来。
这时汪昌平上半身极力后倾,脚下已经再退不开去。他只能用右手的刀柄去砸老吴的太阳穴,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招式,逼得老吴收刀自保。而他左手的刀鞘抬起,往耳边一拦,想挡一挡那斩落的刀锋。
老吴左手握拳,轻轻一崩,正打中汪昌平的右手脉门,二尺直刀拿捏不住,脱手落下。汪昌平自知一柄刀鞘万万拦不住断水刀,他把双目闭拢,静待一死。
“呛”的一声脆响在汪昌平的耳边响起,他左手一轻,知道刀鞘已被斩成了两截,紧接着肩头一沉,老吴的断水刀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记。
死里逃生的汪昌平睁开眼睛,就看卖面老吴伸足一挑,地上的二尺直刀朝汪昌平飞去,老头子乐呵呵的冲他一拱手道:“汪掌柜的,承让了。”
汪昌平伸手接住自家兵刃,诧异的问道:“这是何意?”
“街坊邻居试试手,只是松松筋骨而已,莫非还真得放点儿血才能分出胜负么?”老吴笑的很憨厚,他把断水刀往腰带里一插,“汪掌柜可莫要让我老头儿赔你的刀鞘,老头子卖几碗面,做的是小本买卖,可万万赔不起你那么好的刀鞘子。只是我觉得你那刀鞘有些多余,所以替你砍破了。”
“这刀鞘多余?”汪昌平闻言不解,忽想到老吴方才施展的刀势,心头里打过一道电闪,似乎有所领悟。
他闭目苦思了半晌,忽然睁开眼,露出一丝明悟的神情,整衣袍朝老吴头儿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多谢先生指点,昌平茅塞顿开。”
“什么指点,就是弄坏了你的刀鞘,老头儿赔不起而已。”卖面老吴挥了挥手道:“夜深了,莫要打扰老康家的客人睡觉,散了吧。”
汪昌平点了点,又作了一揖,转身翻墙而去。
后庭苑里的三场打斗甚是精彩,可就在老康掌柜和六顺子匆匆离开酒楼大堂之后,这边的几位角儿也准备粉墨登场了。
六顺子扛着水缸走了没多久,小杜抽空出来,往大堂里瞄了一眼,他发现郑铁匠招待的几位客商一个不剩的醉倒在地,连他的四个徒弟也喝得酩酊大醉,摊在椅子上呼呼睡去,于是小杜骂骂咧咧的钻回了后厨,开始洗涮锅碗瓢盆。
那四个官差似乎真要赶着时辰上路,俞和讲过那肉羹烹制繁琐,他们也就挥挥手不再多说什么。一顿风卷残云的吃完了汤面和牛肉,浅浅的喝了几口酒暖身,就扔下一把大钱,出门上马走了。
大堂里醒着的人只剩下俞和与老郑铁匠,俞和心里笑道:“你这个抠门儿的穷酸铁匠,还在等什么?”
果然老郑铁匠斜眼看了看俞和,佯装站身起来舒舒筋骨,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俞和看他鞋面湿透,椅子下面一大滩水迹,就知道这郑铁匠默运内功,已把喝下去的酒全都从脚底板逼了出来,这时候那一副满脸酡红的醉态,全是在演戏。
老郑铁匠摇摇晃晃的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儿,挨个拍了拍那些酣然大醉的醉鬼。可他手掌上却暗藏了玄机,已经用内劲封住了这些人的睡穴,保管三个时辰之内,这些人都会睡得好似死尸,就算在耳边敲锣打鼓也不能醒转。
料理好了桌上的人,老郑铁匠抄起半坛子酒,一步三晃的朝俞和走来。
“小俞子,这酒赏给你了!”郑铁匠把酒坛子朝俞和怀里推去,可他又似乎酒劲上头,手上拿捏不住力道,酒坛子堪堪要碰到俞和的手,却突然朝地上跌落下去。
俞和早就料定了郑铁匠会有这一手,他嘴里连声道谢,急俯身去抢酒坛子。
郑铁匠一看俞和低头,翻掌就要去拍俞和的穴道。俞和暗暗勾起嘴角,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才好,忽然眉毛一跳,低头不动,静待老郑铁匠的手掌拍下。
那通向后院的布帘子微微一晃,有道无形罡炁破空而来,在老郑铁匠的胸口膻中大穴上一撞,就听见老郑铁匠的喉咙中发出“咯”的一响,身子登时软软的倒了下去,把双眼一阖,鼾声大作。
俞和抄住了酒坛子,愣愣的望着老郑铁匠。心里却在笑道:“小杜,原来你对这事也有兴趣么?”
“顺儿,你快回来吧!郑师傅他们全都醉倒了,我可搬不动这么多人!”俞和苦着脸,转头朝后院哀嚎道,“小杜,小杜,快出来帮我一把!”
可那布帘子又是微微一晃,一道无形无影的暗劲射来,正打在俞和的膻中穴上。俞和手里兀自紧紧抱着酒坛子,翻身栽倒在地,那坛子里的残酒泼出,将他上半身的衣衫淋得透湿。
只见顺平酒楼的厨师小杜撩帘出来,他的布褂子上,依旧是染满了大大小小的油污,可右手指间,却拈着一张黄纸符箓。
小杜看了看大堂里酣睡的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他抬起左手一招,顺平酒楼的门板便自行关拢,门闩落下。再张口对着符箓轻轻一吹,真火点燃了符纸,有个黯淡青光灵符升起,在虚空中微微一转,消失不见。
大堂中的鼾声此起彼伏,可偏偏再听不见打从后苑客房那边传来的半分声息。厨师小杜一拧身,化作一道黄烟,往地下一沉,便消失不见。
这深藏不露的小杜借土遁才走,俞和便睁开了双眼,嘻嘻一笑。
就看他撒手扔开酒坛子,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一圈,那湿漉漉的布褂子就变成了一袭玄色道袍,散乱的发髻自行挽起,一顶黑绸面的青云冠扣在头顶。俞和伸手一摸脸,他的面孔就从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白脸汉子,变成了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寸长短须自颌下冒出,一对眸子寒光四射。
俞和背手挺胸,作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脚底下一跺,人已化作一道乌光,朝后苑而去。
“今夜好戏连台,我玄真子怎能不凑上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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