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徐铉和李从嘉已是下午,快到饭点,朱秀肚子饿得咕咕叫,准备去后厨摸点吃的垫巴垫巴。
走着走着,廊道拐角跳出来一个人,吓朱秀一跳。
“二哥....”朱秀拱拱手,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这周敏四十岁的人了,性子还是这般欢脱,难怪隔三差五惹得老父亲大动肝火。
周敏拽住他,笑道:“妹夫这是要去哪?”
朱秀老老实实道:“腹中饥饿,打算去找些吃的....”
周敏拉着他往另一头廊道走:“愚兄刚送了些西域干果到娥皇院中,你去那里吃。”
朱秀赶紧抱住立柱,摇头道:“多谢二哥好意,小弟我去后厨用饭就好....”
周敏拽了拽他的胳膊,没拽动,挤挤眼道:“怎么,小两口闹别扭了?”
朱秀咧咧嘴:“没有....”
自从那日竹林惹周宪生气后,小娘子再没给他好脸色看过。
就连李璟派遣内侍省宦官传旨赐婚,她也只是冷着脸,很是敷衍地配合朱秀接旨谢恩,而后乌发一甩扭头而去。
每日倒是按时来问候吴友娣,和吴友娣说话时声音细柔,举止端庄,笑容亲切,总之表现出一副乖女儿的样子。
朱秀站在一旁,小娘子却连正眼也懒得瞧。
每次吴友娣让他送送,等走出跨院,小娘子就回头凶巴巴地怒瞪他一眼,意思是他可以回去了,莫要像跟屁虫似的跟着。
朱秀知道她为何生气,也知道她气还没消,才不会现在凑上去找不自在。
周敏嘿嘿怪笑:“还说没有,这两日我回来,从没见你二人说过话,不是闹别扭又是什么?
都快要成亲了,怎么一点不亲热?”
朱秀干笑道:“成亲之前见面不能太频繁,这不是规矩么....”
周敏撇嘴道:“怕甚?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哪家小两口成亲之前不偷偷腻在一起?宋齐丘的三孙子宋元嗣,他媳妇可是成亲前就怀上了!你嫂子.....”
朱秀瞪大眼,满脸吃瓜相。
“咳咳~”周敏摆摆手,“不说这个....你小子别不开窍,娥皇心里有你,我这当二哥的最清楚不过。女人嘛,不分老幼,该服软讨好的时候就得拉下脸来....”
周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件用锦缎帕子包裹的物什,塞到朱秀手里。
入手沉甸甸,朱秀一捏,是个手镯,揭开帕子一看,竟是个手指粗细的纯金手镯,晃眼闪亮,怕不得有半斤重。
“....”朱秀哭笑不得,满心无语,哪家媳妇会戴这么沉这么粗的金手镯?
也只有周敏这个十三家船行大东主才会干出这种土豪风满满的事!
“女人都爱这个,拿去吧,算是二哥送你的见面礼!”
周敏洋洋得意,拍拍朱秀的肩膀。
“....多谢二哥!”
盛情难却,朱秀道谢收下。
周宪是肯定不会要的,最后还是归了他。
反正以周敏的身家,不差这点金子。
“赶紧去吧,可不能让新媳妇成天拉着脸,不吉利!等你们成婚之日,二哥弄百十条画舫,在秦淮河上游行,让全江宁的人共同为你们庆贺!”
周敏大手划过,豪气顿生。
朱秀嘴角抽搐,不想再跟这个浮夸子弟说话。
把朱秀送到周宪居住的跨院门口,目送他一步三回头的进去,周敏才放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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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得法,朱秀只能硬着头皮登上楼阁。
周宪居住的闺房取名孤竹斋,是一座二层小楼,周围多栽种梧桐树,却不见一根竹子。
自从冬梅遇害,周宪就把原来孤竹斋里伺候的几个使女遣到别处,只留一个四十岁许的仆妇刘婶,平时做做挑水洒扫的粗活。
一楼是一处小厅堂,摆放各式乐器,周宪住在二楼。
刘婶正在拖洗楼梯,见到朱秀上楼,笑呵呵地欠身揖礼,指了指二楼,眼里多了些促狭。
朱秀拱手谢过,提着袍衫下摆蹑手蹑脚地上楼。
之前听周宪说,刘婶原是她母亲身边婢女,出嫁后几年没有生育,被婆家嫌弃遭受虐待,周母知道后出面做主,让刘婶得以顺利和离,又让她重回周家。
周母去世前特意交代,让刘婶在周家终老。
有周家庇护,刘婶生活有了着落,只是在夫家几年受了迫害,成了哑巴。
站在卧房门口,侧耳倾听了会,竟然没有听到琵琶声,朱秀掸掸袖袍,轻轻叩门。
敲了几声,无人应答,朱秀轻轻推开门,跨过门槛放轻脚步走入房中。
这处闺房朱秀也是第一次进,前几日来过一次,被周宪挡在门外。
闺房布置得素雅澹然,窗台上摆放两盆花包未开的澹菊,一扇绿柳织锦屏风把床榻隔开,周宪心爱的烧槽琵琶摆放在屏风一侧。
一股沁人澹香吸入鼻腔,朱秀稍稍用力嗅了嗅,和周宪身上的气味一样。
一架可以翻叠的画台前,周宪拿着画笔专心致志涂抹着什么,身旁桉几摆放调色盘。
朱秀鬼鬼祟祟走近,伸长脖子偷瞟,发觉小娘子身前画布上,描绘的是一副山溪戏水图。
准确的说是山溪洗脚图。
溪岸坐着的小人,可以看出是个小娘子,溪水里站着的,一个憨态可掬,神情滑稽的小人,是个小郎。
画中情形有些眼熟啊,朱秀摩挲下巴想了想,这不就是方山逃命那日发生的事!
也不知是周宪的画工仅限于此,还是她故意把人物画得丑陋可笑,她这幅画竟然有几分后世搞笑漫画的滑稽风,用今世眼光看,恐怕难入大流。
周宪也被自己搞笑的画风逗乐了,咯咯笑着,拿起一支画笔蘸了蘸绿色颜料,要往站在溪水中央的小人头顶涂抹两笔....
朱秀惊呼:“别!~”
周宪没想到身后有人,“啊”地尖叫一声,慌慌张张站起身,等转身看见朱秀腆着一张脸凑近,惊慌之下把画笔往他脑门一划拉....
绿色的颜料几乎把朱秀脑门涂抹成一片绿,甚至沾染到头发上。
朱秀吓得往后退,往脑门一抹,手掌染了一片绿,当即气歪了脸。
周宪见他模样滑稽,扑哧一声娇笑悦耳。
“你想谋杀亲夫?还不赶快给我擦掉!”朱秀恼火地瞪着她。
周宪啐了口,眼波流转:“谁让你擅闯本小姐的闺房?搅扰我画画。”
朱秀瞟了眼那张山溪洗脚图,挤挤眼睛,神情透露猥琐:“原来娥皇从那时候起就对我情根深种啊~”
周宪略显慌乱地赶紧把画布扯掉揉成一团,红润的脸蛋有些羞臊:“胡说!我、我随便画画,瞧见你那副丑样,本小姐高兴!”
朱秀撇撇嘴,找把椅子坐下:“赶紧打水来把我脸上的涂料擦干净....这绿色的是啥玩意儿,会不会重金属中毒....”
周宪听不懂他的都哝声,不满道:“这是蓼蓝和大青叶的汁水调和的,连这都不懂.....盆里有水,自己擦去....”
朱秀道:“你不帮我擦,我现在就顶着一头绿出门,满大街嚷嚷,说是被未过门的媳妇弄的。”
“你、你无耻!”周宪气得直跺脚,羞愤不已。
如今在江宁,他朱秀大小也算个名人,满城都知道他得到皇帝赐婚,对象就是周老太傅的千金。
出门一嚷嚷,半天下来大半座城也就传开了。
周家小娘子还未成亲,就跟未来夫婿闹别扭,还动了手,染了夫郎一头绿。
以朱秀不要脸皮的程度,周宪绝对相信他做得出。
“等着!”周宪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过了会,周宪端着小半盆清水过来,胳膊上搭着一条纱巾。
朱秀闭上眼,仰靠着身子,嘴角上弧,任由小娘子为自己擦拭脑门。
周宪卷起袖口沾湿纱巾,拧了拧站在朱秀身后,看着他脑门那片绿,又咯咯笑了起来。
“你头上好像画了一只绿乌龟!”
朱秀大怒,咬牙切齿:“周宪!你别太过分!”
头上染绿也就算了,再加一只乌龟,那他朱秀岂不成了绿龟男?
周宪忍住笑,瞪着杏眼:“坐下!你还擦不擦?”
朱秀哼哼唧唧地坐下,脑袋往后仰靠,周宪用沾湿的丝巾一点点为他擦干净额头颜料。
小娘子身上的幽香吸入鼻腔,朱秀喉咙滑动了下,身子有些燥热。
“真香啊~这帕子不会是你用来束胸的吧?”朱秀冷不丁低笑一声。
周宪羞得满脸红晕,贝齿紧咬,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打了下。
朱秀嘿嘿两声,闭上眼懒洋洋地享受着,不再说话。
周宪也不说话,细细擦拭着,半条纱巾和一盆清水渐渐染绿。
相处这么久,朱秀也算摸清了这小娘子的脾气,柔中带刚,骨子里绝不是那种软弱没有主见的姑娘。
口头上占占便宜,惹得她羞臊脸红跺脚呵斥已是极限,如果再进一步发生身体接触,那就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朱秀可不想毁坏好不容易在她心里建立起来的亲密感。
不知什么时候,朱秀睁开眼,周宪莹莹发光的面庞离得很近,都能看清她细腻皮肤上微小的绒毛。
一双扑闪的眸子有所察觉,不自觉地快速眨了眨,更加反应出她内心的害羞和慌张。
周宪努力装作没有看见那一双火辣辣的目光,神情自若地擦拭朱秀额头颜料,只是没过一会,她挺巧的鼻尖冒出几滴汗珠....
“好了。”
周宪端着水盆快速走开。
朱秀起身照照铜镜,满意点头,小娘子的服务周到且细致。
“你还不走?”
用胰子洗净手,见朱秀背着手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周宪没好气地道。
“呵呵,不急。”朱秀坐下,为自己斟茶。
“喏,这是我送你的金镯子。”朱秀掏出那只能砸死人的金镯。
周宪拿着剪刀修剪兰草,扭头瞥了眼,嫌弃地道:“粗俗,难看,自己留着吧。”
朱秀耸耸肩,也不勉强,塞回怀里。
“咳咳~”朱秀干咳两声,“娥皇啊,咱们的事,伯父都跟你说了?”
周宪头也不回,澹澹地嗯了声。
“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要走漏消息。”朱秀不放心,叮嘱一句。
周宪不客气地讥讽道:“劫持太子,欺君犯上,掳走太傅千金,这些事足够你被砍十次脑袋!”
朱秀苦笑道:“不是我,是我们。此事如果败露,周家危矣。”
周宪修剪枯叶的手顿住,语气冷澹地道:“这就是你逼我离开父兄,跟你远走开封的理由?”
“唉~我没有逼你,我若走,势必连累周家,如果你留下,以李弘冀睚眦必报的性子,我担心他不会放过你....
伯父年迈,恐怕不能时时护你周全,想来想去,只有让你跟我离开,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周宪冷笑道:“大周的权势和江南的女人,你全都想要,一个也不舍得放下,对吗?”
朱秀默然片刻,点点头:“对。”
周宪攥紧手里的剪刀,回身看他,眼眸蓄满水雾,一片湿红。
她说话声发颤,目光流露怨愤:“父亲和你定下亲事,皇帝赐婚,我却无从选择,对吗?”
朱秀愧疚叹息:“对....”
“我若跟你去开封,几时才能回来?”
朱秀愧色愈深:“不知道....”
周宪紧咬唇:“去到开封,你会如何待我?”
朱秀看着她噙满泪水的通红双眸,诚恳地道:“我会给你一个名分,护你平安,许你自由,让你衣食无忧,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周宪面颊有些苍白,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她明白朱秀话语里的意思了。
只要她愿意,仍旧可以嫁给朱秀,却不一定是以正室夫人的名义....
周宪惨然一笑,轻声道:“你走吧~”
朱秀沉默了会,起身走到房间门口,顿了顿,回头道:“娥皇,我不会逼你,但我希望你能选择相信我。这或许很自私,但生在乱世,又有几人能够真正为自己做主?”
房门打开又闭拢,朱秀下了楼梯径直走出孤竹斋小院。
周宪无力般瘫坐在地,眼泪滴嗒掉落,瘦削的双肩微颤,双手掩面,努力压抑住哭泣声。
楼下刘婶听着阁楼隐隐传下的啜泣声,忧心忡忡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