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居正入京那日,江宁城万人空巷。
初生的大周朝对于江南百姓而言是陌生的,在广泛流传于江南的传言里,大周朝由时任司徒、枢密使、邺都留守,坐镇河北的大汉权臣郭威篡位鼎立。
至于郭威篡位的原因,自然不用多说。
安重荣那句风传天下的名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焉!”就能解释一切。
生在换皇帝如换走马灯的五代乱世,不管江南江北,要是没经历过改朝换代,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命短
所以大周立国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并非什么冲击力巨大的消息,都把这场政局动荡变换,看作是又一次乱世缩影。
但天下有识之士却看出其中细微变化。
大周立国,几乎是兵不血刃承袭刘汉江山,除割据太原的刘崇,其他节镇州县,几乎是传檄而定。
再往前几年,刘知远从太原南下,进兵开封时,高举驱除契丹人的旗号,尽收人心,河北之地只有一个藩镇首领杜重威叛乱造反被诛杀。
这两次立国过程相较以往都出奇顺利,中原、关中、河北等地的大小藩镇,几乎没有站出来抵抗者。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从黄巢血洗长安,一把火焚尽大明宫,彻底摧毁大唐王朝最后一丝尊严开始,天下藩镇军阀便彻底挣脱了皇权束缚,谁有兵有粮,谁就是草头王。
朱温灭唐,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割据河北,称帝于魏州,与朱梁争雄中原。
石敬瑭借契丹兵灭唐,天下藩镇深以为耻,造反者前仆后继,贝州节度判官吴峦誓死不降,据城与契丹兵死战,最终投井而死。
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渭州巡检张从宾、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石晋一朝,起兵造反者终不绝。
若非干爹耶律德光鼎力相助,干儿子石敬瑭哪能在开封稳坐帝位。
可是自刘知远立国以来,藩镇作乱的事越来越少,军政财权越来越向中央集中,朝廷权威日益加重。
这是历代当权者削藩镇集权的结果,也是天下百姓苦于战乱自发的选择。
自唐宣宗大中十三年,裘甫在浙东起义,拉开唐末乱世,迄今为止已有近百年之久。
百年离乱,苦的是天下百姓。
朱梁代唐距今又过近五十年,到如今大周鼎立,已历经五代王朝兴衰。
相较于唐末混乱视天子皇命如儿戏,天下藩镇混战的黑暗时代,五代时期反而是中央朝廷比较有权威的时代。
每一次王朝更替,便是一次大的中央集权演进。
藩镇势力在一次次演进过程里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天下苦藩镇久矣。
百姓渐渐意识到,藩镇势大中央式微乃是祸乱根源,汉人王朝最大的敌人始终是塞外游民。
如今,新生的大周朝雄踞北方,与占据江南的唐国隔淮水为界。
不管是蜗居成都的孟蜀,还是龟缩浙东的吴越,又或是苟延残喘的南楚,闭锁岭南的南汉,狭居荆南的南平,都难以再插足天下正统之争。
周唐争霸将决定天下归属。
薛居正作为大周使臣,周主郭威特使代表,入江宁城时自然引得满城轰动。
郭威是北逐契丹的铁血统帅,大周朝在江宁百姓眼里,自然也有与生俱来的铁血、强悍气质。
江宁百姓对待北朝来使,心情是极度复杂的,好奇又夹杂些许畏惧,更少不了敌视与不服气。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都说北朝人勇武善战,一面要对抗茹毛饮血的契丹蛮夷,一面还要应付藩镇战乱,男儿自小就在血与火中淬炼长大。
而江南自从烈祖李昪立国,十四五年的时间里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争,文教昌盛,农业商贸有所发展,社会趋于安定。
仅有的那么几次对外战争,灭闽攻楚,都是以大打小,以强打弱,得胜之后还被唐国朝廷吹上天,江南百姓难免对唐军战力有所错估。
横贯江宁城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江宁百姓对缓缓入城的大周使臣队伍翘首以盼。
薛居正没有坐车,而是骑马入城。
他一身绯色公服,头戴圆顶短直脚幞头,正襟危坐于马背,一手提缰绳,一手持符节。
他手中符节是一根三尺长旗帜,节杆外包金铜叶,华丽美观,旗是用九幅红绸制成,顶端有一涂金铜龙头,威严高贵。
围观的江宁百姓拥挤在长街两侧,早有禁军六军甲士沿长街两侧排开,清空道路,供大周使臣一行入城。
人群里窃窃私语,北朝使臣和传闻中青面獠牙的可怖形象完全不相符,清癯严肃的相貌,倒像是太学里那些刻板的老学究。
江宁百姓在围观、议论,薛居正也在暗暗观察江宁风貌。
江宁百姓给他的感觉更加散漫随意些,不像生活在开封城的百姓,时刻保持警觉,行事永远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大街上百姓的衣着、精神状态也比开封百姓看上去更好些,整座都城的气氛趋于祥和。
城中建筑样式相差不多,历经李氏两代治理,楼宇屋舍鳞次栉比,各大勾栏瓦肆里更是大红灯笼高挂,车水马龙热闹繁盛。
总的比较起来,江宁城比开封城繁华太多。
薛居正心中叹息,开封城自从石敬瑭迁都后作为北朝国都,每一次改朝换代都难免成为风暴中心,战乱焚毁的痕迹太多,比不得江宁城数十年的太平。
薛居正身旁两侧,分别是大理寺卿孙晟,枢密使查文徽,他二人作为唐国朝廷代表,李璟特使,特地出城迎接大周使臣。
“不知江宁城和开封城比起来,何处更加热闹些?”查文徽捻着须笑问道,语气难掩得意。
薛居正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江宁城水运、商贸发达,开封城久历战乱,自然不能比。”
“呵呵~相信在大周皇帝治下,开封城十年之内就能达到如今江宁城的规模。”查文徽笑道。
薛居正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开封百姓或许不如贵国都城子民那样善于营商,繁荣都城。
不过天福十三年,辽帝耶律德光重兵围攻开封,开封百姓自发聚集守城,若非叛徒张彦泽为内应,废帝石重贵下旨献城投降,开封绝不至于短时间内被攻破。
那一战,开封百姓伤亡数万,皆是没有受过一次训练的普通青壮....
不知江宁城如果面临相似处境,在契丹胡虏重兵围困之下,贵国朝廷能支撑几日?江宁百姓又能否怀揣必死之心与外敌抗争到底?”
查文徽面色微变,冷冷哼了声不再言语。
孙晟叹道:“北地汉民苦契丹久矣,特别是河北军民,若非他们拼死抵抗,中原河山在契丹铁蹄践踏下,难免有倾覆之祸。北地汉统若亡,江南又如何能幸免?
唇亡齿寒,两国应该携手共抗契丹。”
薛居正讶然地看了看他,南朝里会说这样话的人可不多见。
查文徽讥诮道:“若是契丹南侵,周主大可以学石敬瑭,请辽帝耶律阮赐予木杖,从此以后大周背靠契丹,高枕无忧!
刘知远起兵之时,不也是靠着投降契丹才得以蒙骗耶律德光,从而有机会入主开封....”
薛居正脸色倏冷,孙晟也皱了皱眉头。
查文徽这番话说的可就太难听了。
契丹贵族有给亲信大臣、子嗣赐予木杖的传统,代表权力和地位。
石敬瑭认干爹时,耶律德光就赐给他一根刷金漆的木杖。
刘知远起兵之初,假意投降契丹,耶律德光同样赐给他一根木杖。
薛居正义正辞严地反驳道:“查枢密此言当真荒谬至极!
我主辅佐刘汉高祖皇帝入主开封,假意屈从契丹不过是权宜之计,所谓兵不厌诈,不过是用兵之道而已!
查枢密当年也是带兵灭闽国之统帅,没想到竟然连这一点也看不出。
乾祐元年,我主担任河北道行军都部署,统领大军坐镇河北,将契丹胡虏赶回蓟县以北,契丹人闻我主之名丧胆!
我大周立国乃是拨乱反正的顺天应人之举,契丹人视我主为心腹大敌,常年陈重兵于滹沱河北,至今却不敢南下一步。
煌煌大周,有圣天子在位,天下臣民归心,数十万虎贲誓死效忠,他日北伐契丹,收复燕云十六州,御胡虏于长城之外,也不过是势在必得之事!
敢问查枢密,你贵为枢密使,掌军机要务,又是江南百姓口口相传的名帅,倘若让你率军抵御契丹人,你有几成把握?
你也是华夏子民,汉人血统,在抗击北虏的大业上又有多少贡献?”
查文徽被反问得哑口无言,满脸羞臊,咬牙狡辩道:“某世代在江南为官,从未踏足江北,自然未与契丹人交过手。”
薛居正冷冷道:“那就请查枢密休要隔岸观火,口不择言!想知道契丹铁骑战力几何,很简单,查枢密可以上禀唐主,亲率一军赶赴河北,来年与我朝邺都兵马北上伐辽!
只要查枢密能击溃契丹兵马,斩将夺旗立下功劳,我主将不吝封赏!”
查文徽无言以对,面红耳赤道:“某是唐国臣子,如何能率军前往河北参战?”
开玩笑,查文徽知道自己的斤两,打打地狭民贫的南楚、闽国没问题,要是让他率军去河北对付凶神恶煞的契丹人,他可没这份能耐和胆量。
孙晟却是震惊道:“周主将在明年伐辽?”
薛居正捻须微笑,却三缄其口。
如此一来,查文徽和孙晟都认为他刚才透露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大周将在明年出兵伐辽!
孙晟激动得热泪盈眶,多少年了,中原汉人面对辽东契丹人,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哪里敢主动招惹!
大周如果出兵伐辽,先不论胜败,单凭这个消息,就足以鼓舞人心。
“大周皇帝陛下不愧是一代雄主啊!”
孙晟感佩地拱拱手,“如若大周伐辽,孙某愿奏请我主,给予钱粮铠甲支持!”
“多谢!”薛居正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以唐国见利忘义的尿性,到时候不要趁机出兵淮北就好了,不敢指望李璟君臣出钱出粮支持伐辽大业。
“哼~不自量力!”查文徽扭过头小声嘀咕,却不敢让薛居正听见。
此人的口舌他刚才领教了,犀利无比,不想再招惹。
说话间,使臣队伍来到鸿胪寺,薛居正将在此落脚,等两日后大朝会觐见唐主李璟。
朱秀也穿了一身绯色公服,在鸿胪寺大门前等候许久。
见到孙晟、查文徽送薛居正到来,快步迎上前,拱手道:“薛公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你我皆是异乡客,今日在江宁聚首,如同亲人重逢!”
薛居正显得淡定许多,笑了笑,拱手道:“定远侯别来无恙!”
朱秀眨巴眼,薛居正眼神意味深长,他瞬间明白了,这家伙也是身负皇命而来,郭大爷又有旨意予他。
孙晟笑道:“二位好好歇息,两日后太极殿大朝会,我主皇帝陛下将会召见二位。”
“有劳孙寺卿。”
朱秀和薛居正揖礼,查文徽冷哼一声袖袍一甩扭头就走。
目送孙、查二人离开,朱秀笑道:“看来薛公已经提前和唐国臣子过招了,而且颇占上风。”
薛居正捻须道:“听闻定远侯也颇擅舌辩,改日不妨切磋切磋?”
“哈哈~一言为定!”
朱秀大笑,看来这家伙也对自己嘴上功夫相当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