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
泰宁军。
节度衙署兼魏国公府上。
后宅一座三层楼阁是符彦卿几个女儿的闺楼。
符彦卿共有六女,嫡女三个,庶女三个。
嫡女中,长女金盏早年嫁人,第二任正室夫人杨氏所出的小女金菀只有七岁,杨氏便带在身边照顾。
三个庶女两个已经出嫁,还有一个也在年初许了人家,在府上单独划设庭院居住。
一整座闺楼,便成了嫡出二女符金环的闺房。
符金环与符昭信、符金盏都是一母所生,他们的母亲是符彦卿的元配夫人,可惜生下符金环没过几年便病逝。
现任正室夫人杨氏,与元配夫人前后脚嫁给符彦卿,多年来姐妹相处和睦,符氏家宅安宁。
杨氏识得大体,将符昭信兄妹三人视若己出,兄妹三人也将杨氏视为嫡母。
要论治家有方,符彦卿在当朝勋贵里绝对榜上有名。
二楼卧房内,符金环坐在梳妆台前。
她一袭红罗大袖长裙,肩上搭着披帛,光洁的额头贴着花钿,发盘斜插朱钗,巧笑之间顾盼生辉,一颦一簇既有万般风情,也不失青春灵动。
符金环身前摆放一个做工精美的纸盒,纸盒上书写几个笔法清丽的字迹:广和糖大礼包
符金环皱皱鼻头仔细嗅嗅,闻到一股独特的香甜气息,从纸盒里飘散出来,顿时明眸弯弯成月牙儿,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
纸盒里又有五颜六色的纸包,装束成花朵形状,相当别致好看。
每一份花朵纸包,都装有一份不同的糖果,纸包上还书写不同的名字:白糖酥、橘糖、花糖、芝麻糖、桃糖、油糖
一份大礼包里,大概有十几种口味不一的糖果。
符金环最喜欢吃的一味叫做太妃糖,带着浓浓糖浆焦香,一口咬破还会流出香甜乳酪,能甜到人心头,因此又被称作软心糖、乳心糖。
符金环找出太妃糖纸包,两根葱嫩玉指小心解开丝线,里面包有八块太妃糖。
她拈出一块放入檀口,双唇抿紧,闭上眼仔细回味。
当甜糯的乳酪触及味蕾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生出,令她满脸陶醉,眉梢都显露出雀跃欢喜。
回味了好一会后,符金环用力咂咂嘴巴,睁开双眸,望着只剩七块太妃糖的纸包,小脸苦哈哈地一阵心痛。
只得气鼓鼓地嘟嘟嘴,又用丝线小心束紧纸包。
“每日只能吃一块!”
符金环嘀咕着,认真告诉自己。
可是转念一想,一日一块,也只够吃七日。
“那就两日吃一块?”
她又歪着脑袋自言自语,可是一想到两日才能尝到那种甜腻在心头的滋味,又让她有些不甘,心头像小猫挠痒痒,十分难耐。
符金环万般纠结,只能解开装有花糖的纸包,拈出一块塞嘴里,含着糖块在嘴里打转,用花香甜味抚慰内心。
“一份小份太妃糖要四百文钱,小份十块装,够我吃十日,大份九百文钱,有二十五块,够我吃二十五日,我一月的例钱是一贯究竟买哪种更划算呢?”
符金环鼓起莫大的勇气,将糖果大礼包合拢,推到一旁,掰着手指头认真盘算。
“哎呀好难啊!”
可是很快她就放弃了,小脸皱成一团,趴在梳妆台前,下巴垫着手背,满脸郁闷。
她的算学属于能气死先生的那种,符彦卿曾经请来一位南唐国子监致仕的算学博士,负责教授符家子弟算术。
二娘子符金环作为其中学渣之最,差点没把老博士气得蹬腿升天。
符金环闷闷地撑着下巴,嘟嘴抱怨:“要是一块太妃糖只卖一文钱就好了!哼哼~真是黑心商人~~”
符金环脑海里似乎形成一个没有相貌的虚拟小人,她拿针狠狠戳他,以泄心中不满。
“咯咯咯~~”很快,她又被自己的恶趣味惹得娇笑连连。
“唉~可是糖果真的很贵啊!”符金环想到自己每月只有一贯的例钱,全部拿来买糖的话,就剩不下多少了。
摸摸空瘪瘪的荷包,符金环小嘴一瘪差点难过地哭出声来。
三月前,开封城里新开了一间广和商汇,主要经营河西、蜀地、西域一带的商货买卖。
广和商汇的标志性产品,就是广和白糖。
一经推出便轰动开封城,成为达官显贵之家必备的糖品。
这种糖又被称作糖霜,洁白如雪,细如砂砾,清甜可口,光从卖相看就相当高级。
当然,价钱也是寻常饴糖、蜜糖的两到三倍,轻松步入奢侈品行列。
以目前的生产力来说,糖作为一种解馋的小贵产品,本就不是寻常百姓家里的常备品、必需品。
广和白糖迅速在开封打响名头,得益于官宦士族和商贾富户的追捧,寻常百姓只是得闻其名,却不见真容。
符彦卿去开封觐见官家,回来时恰好碰上广和商汇开张,听友人议论,知道了糖霜之名,便派人去采买了一些,又买了些店里售卖的各色糖果,带回兖州给儿女们尝尝鲜。
符金环作为最受宠的二丫头,自然拥有优先选择权,见太妃糖的名字起得有趣,便挑选一些带回阁楼,没想到吃过后,从此便不可自拔,深深为那甜腻香味迷醉。
这些新奇的糖果只有开封城里的广和商汇才有得卖,符金环只能每月使唤家中仆役,赶到开封采购。
二娘子使唤自家仆人,自然是不用给路费和报酬的,但采买糖果的钱却要她自己出。
符彦卿和杨氏虽然宠爱她,但也不会过分宠溺,每月只有一贯的例钱,供她自己支用,超过的,账房打死都不会给,除非有符彦卿的首肯。
即便如此,以她每月微薄的例钱,依旧负担不起高昂的吃糖钱。
太妃糖不愧有太妃之名,在广和商汇所有糖果里属于高端产品,每月限量供应,价钱也高得令人望而却步。
符金环为了每月能吃得上太妃糖,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不得不勒紧裙带过日子。
每月花钱吃上心心念念的糖果,是她最开心也是最心痛的时候。
每吃一次,就要在心里拿针戳那广和商汇的黑心大东主
糖果大礼包是广和商汇新推出的产品,听说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有,还需要提前预订。
大礼包里装有种类繁多的糖果,价钱比平时单独买划算不少。
符金环这次派人买回来的,是庆贺端午的新款
她攒了两月的例钱,还跟几个贴身侍女借了些,才够买一份大礼包。
往后两月,符二娘子不得不再把裙带勒紧些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侍女墨香端着一盘鲜果送上楼。
“刚洗净的樱桃和红柰,二娘子快用些,可新鲜啦!”
墨香把果盘放在桌案上,走到梳妆台旁笑道。
符金环有气无力地趴着,瘪嘴哭诉:“墨香,我好穷啊~~”
墨香无奈道:“二娘子少吃些糖果,钱就攒下了。”
符金环拽着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道:“我可以穷,但是不可以不吃糖”
墨香翻着白眼,推开符金环的手,准备下楼去。
“等等!”符金环急忙拉住她,可怜兮兮地央求道:“那个好墨香,再借我两贯钱”
墨香果断地摇头道:“二娘子,你每月大把大把的钱扔进那广和商汇,弄得自己荷包空空,当真不值得!那商汇的黑心东主,只怕要将你当成财神爷供起来。
不是婢子不借,实在是婢子也有难处。一来呢,婢子每月的工钱,还要带回家奉养父母。二来呢,夫人已经发话了,不许婢子们再借钱给二娘子买糖,婢子可不敢违背夫人命令。”
符金环狡黠地嬉笑道:“你不是还藏了些私房钱?攒着做嫁妆的?”
墨香脸蛋一红,害羞道:“上个月就给了二娘子,当真不剩多少了!”
“好墨香!再借我些嘛!一点点就够了!等大哥回来,我马上让他赔你!还算利息!”符金环摇晃着她的手臂,苦着小脸哀求。
墨香不为所动,只是摇头:“不行!夫人知道会骂死我的!”
“哼!~”符金环佯装生气,鼓着嘴巴:“你不借给我,我就模仿爹的字迹,写条子让账房支钱!”
墨香急忙道:“二娘子千万不可!上次就被老爷训斥,要是再犯,非得罚你禁足不可!”
符金环气鼓鼓地道:“禁足就禁足!反正有你陪我!”
墨香哭笑不得,倍感头疼。
二娘子有一绝技,擅长模仿字迹,特别是学老爷写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为了买广和糖,符金环已经铤而走险用过一次,账房结账时很快发现不对,禀报符彦卿,符彦卿一看就知道是自己闺女做的好事,叫过去骂过一次。
要是故技重施,符金环非得受责罚不可,连带着闺楼的侍婢也要受罚。
墨香咬咬唇,有些委屈地道:“就再借二娘子一贯好了,那可是婢子最后的家底。”
“墨香你真好!”符金环喜笑颜开,紧紧抱住她的腰。
两个少女嬉笑一会,墨香又幽怨地道:“二娘子可要快些还我,那些都是我攒的嫁妆钱,人家将来还要出嫁呢!”
“我知道啦!大哥有钱,到时候让他再赏你些。”符金环嬉笑,“墨香你才十六,比我还小一岁呢,就着急嫁人了?真不害羞!”
墨香粉脸染红晕,辩解道:“我们做婢子的,当然要为自己找个好归宿!否则将来老了,干不了活,也不能留在府里养老呀!二娘子不嫁人,是因为眼界高,寻常的郎君哪能入眼!要是二娘子想嫁人,放出话去,登门求亲的官家子,只怕能从开封排到兖州来!”
符金环趴在榻上,手指卷绕发丝,娇笑道:“谁说你不能留在府里养老?将来等我出嫁,你做我的陪嫁丫鬟不就行了!”
墨香急忙摇头:“不要!谁知道老爷会把二娘子嫁给什么人!万一万一是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咋办?”
符金环气得羞红了脸蛋,张牙舞爪地朝她扑去:“死丫头敢咒我嫁给糟老头子?撕烂你的嘴!站住!”
墨香嬉笑着躲开,两女围绕桌案追逐打闹,相互挠痒痒,最后又双双倒在榻上。
二女闹得气喘吁吁,墨香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趴在符金环耳边,小声道:“二娘子,方才我去主宅卧房时,听到老爷和夫人在说话呢!好像说的就是你的婚事”
符金环一惊,急忙警惕地问道:“爹说什么?”
墨香蹙眉努力回想:“好像好像老爷接到一封信,是从河中府送来的,写信的人叫做郭郭啥来着?”
“郭威?”符金环疑惑道。
“不对!不叫这个名,叫郭郭枢密还有郭大帅”墨香点头满脸肯定,“二娘子,这人有两个名字吗?听起来怪怪的”
符金环笑嘻嘻地在她脑门上轻轻拍了拍:“笨蛋墨香,人家叫郭威,当朝枢密使,兼领朝廷大军主持平叛战事,乃是大军统帅,所以爹称呼他为郭枢密、郭大帅!郭叔叔可是我家的世交!”
墨香捂住脑门,嘟嘟嘴:“我一个小小婢女,哪里懂得这些”
符金环催促道:“快说,郭叔叔信上说什么?”
墨香眨眼想了想:“婢子就是出门前听到那么一嘴,老爷嘀嘀咕咕地对夫人说,什么郭大帅想与符氏结亲什么两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好像还说,要送二娘子去去哪里来着?婢子没敢多听,不知道了!
噢对了,大娘子的家信也到了,老爷和夫人看了可高兴呢!大娘子平安无事,真是菩萨保佑,我明日就去庙里上香,感谢菩萨”
墨香絮絮叨叨地说着。
“大姐寄回家信了?”符金环惊喜过望。
符金盏平安脱困的消息,在蒲州城告破第一时间就被送回兖州,符氏一家喜极而泣。
符金环也期待着赶快与大姐重逢。
墨香好奇地问道:“二娘子,老爷想把你嫁给那位郭大官人的儿子吗?”
符金环蹙眉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是,郭叔叔有一养子,早已成婚多年,其余亲子听说年纪尚小。”
“那就是侄子?外甥?”墨香又判断道。
符金环白了她一眼,起身拉着她往楼下走:“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不就知道了!”
“哎呀二娘子,我可不敢去!”墨香挣扎着。
符金环想了想松开她:“我自己去!”
蹬蹬蹬轻快跑下楼,符金环跑出小院,往主宅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