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青允的手被夜飞舟给拦住了,他听到夜飞舟说:“我不是你府里那些女人,你快收手!”
他简直气得没法,“我就看看你膝上的伤,你想什么呢?”
夜飞舟有些尴尬,“看,看伤啊!全好了,不用看。”
“不行,总得看过才放心。”
夜飞舟就不动了,由着他褪了他的鞋袜,拆了他的绑腿,再将裤管挽到膝盖上面。
权青允当时就愣住了!
这哪里是全好了,这是根本就没有受伤。可他那天亲眼所见夜飞舟伤得有多重,为此他回府之后还砸了一套琉璃盏。
可这才几日工夫,竟好得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这是什么情况?
“……你那四妹妹治的?”
“恩。”夜飞舟点头,
权青允还是不明白,“她究竟是有何手段?这哪里是治伤,这分明是……”他说不出来,分明是什么呢?神仙手段?恩,就是神仙手段吧!可这天底下有神仙手段的,就只有炎华宫那位。除非那位出手,否则是不可能有人能做到这个程度的。
他可以接受夜温言让十几年的哑人开口说话,却无法接受几日前才全碎的两只膝盖,此刻成了完好无损。虽然他很高兴夜飞舟全好了,但这事儿太过骇人了。
脑子里一幅画面闪过,是他去外城找夜飞舟时,看到了跟在夜温言身边的红衣男子。
权青允不敢再往下想了。
见他愣神,夜飞舟将裤管放了下来,“你看了看了,放心就好,不要同旁人说起。太医院的白太医说小四有仙医之术,那便当她是仙医吧!总之我这腿是好了。”
权青允点头,“放心,只要你好了,其它的我不会多问,这件事算我欠她一个人情。”
夜飞舟想说这人情不必你来欠,要欠也是我欠,但想想夜温言拜托他来办的事,这话就咽了回去,没说。只对权青允道:“三殿下,我那四妹妹拜托我来同你商量个事,她催得急,我这才半夜打扰。影响了你……休息,实在对不住。”
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落寞却是掩不住的。
权青允刚起了身,听闻这话便低头看他,死盯了一会儿方才道:“夜飞舟,你是成心想气死我。你跟我说对不住?你对不住我什么?你是想说我对不住你吧?”
“没有。”夜飞舟有些紧张,“你没有对不住我,不要生气。”
他有点害怕权青允生气,这是从小落下来的毛病。
小时候夜家没人在意他,他的爹娘更是瞧见他就烦,训斥他的话通常都是“没用的东西”。
就只有三殿下对他好。
他是四岁那年认识权青允的,是在一次月夕宫宴上。
虽只四岁,但他天资聪慧,两岁多就已经记事。到了四岁就能明辨是非,就会看父母的脸色,就知道才两岁的夜红妆是父母的心头肉,而他这个儿子只是个累赘,是被人不喜的。
二房嫡子是一个很尴尬的存在,他的父母更希望的是多生几个女儿,好好培养,将来才有可能一步登天。儿子就没什么用了,夜家不可能再有将军,皇家也不可能将更多的兵权交到夜家手里。既然做个文官,想攀上高位也不太现实。
皇家对夜家已经十分忌惮,所以夜家不想有儿子,只想多生几个女儿,将来送入后宫,走另外一条路,那才是皇家愿意看到的。
那一年祖父打了胜仗,心里高兴,月夕宫宴就带着他也一并入宫。
他记得当时的皇上对待他和夜飞舟都很冷淡,不只冷淡,还有些忌惮。
先帝说夜家真是枝叶茂盛,大将军和二将军都生了嫡子出来,虽年纪尚小,却已能看出是人中俊杰。还一脸假笑地问过祖父,这两个孙子将来如何培养。
祖父当时就说,夜家已经贡献给朝廷两辈人了,到了这一辈,就让孩子们享享祖宗福德,做个富家公子最好。就请皇上放过夜家的孩子吧!别让他们跟老臣一样,满身是伤。
当时皇上笑得很开心,赏了他和大哥许多好东西。
他看到大哥接到的赏都拿在自己手里,他接到的却被爹娘拿了去,说回到家送给小红妆玩,还说他一个男孩子要这些东西没有用。
他其实很喜欢其中一只玉制的小剑,趁着父亲出了大殿去解手时追了去,哭着求父亲能把那小剑还给他。他愿意把所有好东西都给红妆,就只留那小剑。
父亲却一脸厌烦地推了他一把,他坐到地上看着父亲走远,眼泪没完没得地往下掉。
后来有人扶了他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还问他为何在哭。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还没被封王的三殿下权青允。
就是从那时候起,这位殿下隔三差五地就会往一品将军府上走一走,打着向祖父请教功夫的幌子,次次都给他带些好东西,还听他讲讲在家里遇着的事。
后来祖父又去边关了,三殿下就不好常来,但却得了封,封为仁王,分府立宅。
他还记得仁王府落成那日,他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跑到仁王府附近,躲在墙角看着挂匾,看着三殿下意气风发地走进自己的府邸。那一刻他特别高兴,比自己得了宅子还要高兴。
只是偷跑出去的事被发现了,他被父亲吊起来打,打得皮开肉绽。
祖父不在家,更没有人理会他了,他的伤一直不好,天天发烧。后来还是身边侍候他的小厮看不下去了,偷偷跑出去请大夫,结果就遇着了正好路过医馆的权青允。
那一次权青允发了很大的火,直接冲进一品将军府将他给抱了出来,一直抱回仁王府。然后王府中请太医为他医治,足足治了十天才好。
三殿下因为擅闯将军府被罚,却还是笑着对他说:“好歹把你给救活了。你这个小家伙真是命大,太医说我若再晚一天抱你出来,可能你都活不了了。以后你要多吃一点,身上总得长些肉,有肉垫着才不会被打伤筋骨,知道吗?”
“知道。”思绪回转,前尘旧事一幕幕在脑中闪过,夜飞舟下意识地说了一声“知道”,然后恍然回神,方才想起已不是从前。
“你在想什么?”权青允弯下身来问他,“你说什么知道?”
他张了张嘴,不知如何答这个话。想了半天却是说:“以后我会多吃一些,身上长些肉。”
他怔了半晌,似想到他这话是打哪儿来的了,一时间竟有些心慌。
“飞舟。”他轻轻按到他脑后,小心翼翼地揉了两下。“飞舟,打从十四年前我把你从地上扶起来,就没有再松开过你。小时候那么难都过来了,如今你也长大了,就别总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还有,我没有生气,也不会真生你的气,你不需要怕我。”
说完也是有些无奈,“小时候你并不怕我,怎么越长大越添毛病了?”
“我……我没怕你。”夜飞舟低下头,“不是怕你,是怕突然有一天会被打回原型,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那个家,和那对父母。他们已经下了杀心,所以我不能被打回原型,否则一定会死。我……我并不想死。”
他终于说了实话,并不想死。
没有一个人不想活着的,即使他从小被父母嫌弃,被家族放弃,他也想好好活着。
那天被打碎膝盖,被押到堂上跪着,准备用这条命去给夜温言交待时,他心里也是害怕的。又觉得自己那样杀过小四,的确该死,所以他很矛盾。
后来没死成,又很庆幸。庆幸小四不但治好了他的腿,还会叫他一声二哥哥,还能拜托他来替她办事。他便觉得人生突然变得有意义起来,所遭遇的一切也终于美好起来。
“不想死就好好活着。”权青允实在是心疼他。这个孩子他从他四岁就领着,一直到现在。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郁郁寡欢,看得他自己都快跟着一起压抑了。“有我在,没人能让你死。回头再送两个暗卫到你身边去,不可以拒绝。”
夜飞舟点头,“好,谢谢。”说完又立即改口,“不,不谢。从小到大你帮我太多,早就谢不过来了。索性不谢,也省得再谢下去你又要生气,你一生气那我要说的事就不好说了。”
权青允失笑,直起身给自己也拽了把椅子过来,“说吧,你们家那夜温言找本王什么事。”
夜飞舟坐直了些,说:“她想要你手里的山头。”
“恩?”权青允听得一愣,“她要什么?”
“要山,就是京郊的那些山,你以前一点点买下来的。”
“她要山干什么?”
夜飞舟答:“说是要种花,因为她喜欢花。具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她想要,我总得替她来说说。哦对,她也不是白要,会给你银子的。其实这银子我想替她出,但你知道我没什么钱,那些山对你来说九牛一毛,对我来说就太贵了,我出不起,便只能让她自己拿。三殿下,你看看卖是不卖,给个话,我也好早点回去同她说。”
权青允刚坐下就又站了起来,气得暴走。他指着夜飞舟,手指头一点一点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大半夜的跑我府上来就是成心为了气人的。夜飞舟你要是想气死我你就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你说从小到大你同我要东西,我何曾不给过?那些山头搁我手里没什么用,她想要就拿走,左右我说过就冲着她医好你的腿,我欠她个人情。提什么你来出银子?”
他走到桌案后面,从架子上取出一只盒子来。
“都在这儿了。”一摞子地契递到夜飞舟面前,“十二座山,不要全给她,你留一半。剩下的也不要她银子,就算我谢她治好了你的腿,送给她做谢礼了。”
夜飞舟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数了六张接了过来,“她这六张我拿着,银子回头给你送来。”
权青允简直要疯,“夜飞舟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说一半给你自己留着,一半给她做谢礼,你听不懂吗?你到底在跟我别扭什么?”
夜飞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盯得权青允毛骨悚然。这孩子的眼睛从小就会说话,就像现在,这双眼睛盯着他,他好像听到眼睛在说:“权青允,我在别扭什么,你真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