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姜青玉在董深的安排下入住了一个驿站。
驿站的客房还算干净,但由于数目有限,所以只有几个女眷以及姜青玉本人住了进去,其余人包括董深在内都只能在外应付一宿。
驿丞是个面相忠厚的瘸腿老人,名为黄朴,在得知拒北王世子要在这里过夜后,赶忙拿出了一坛珍藏已久的烈酒,来到房中和姜青玉对饮。
“世子殿下,卑职以前是安西军的一员牙门将,六年前,西岭关一战大捷,贾桐大帅率领我们斩首两万余!还俘虏了西戎一族的三公主!”
“卑职这条腿,便是在那一战中瘸了的。”
“后来,贾桐大帅带着那位三公主和一群伤残的兄弟入京述职,陛下念我们有功,便为卑职等人一一安排了足以过上舒坦日子的闲差。”
房间中,一个缺了门牙的瘸腿老人不断往喉咙里灌着烈酒,脸上笑吟吟,并对坐在桌对面的姜青玉竖了一个大拇指:
“可比起世子殿下在北狄做的一切,西岭关一战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收服北狄,为我大楚再添一州,如此功绩,放眼我大楚历史,也只有拒北王做到过!”
“贾桐大帅远不如矣!”
“此事,当浮一大白!”
黄朴又为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喝下,随即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
“说起拒北王,贾桐大帅不止一次提到过,若是可以和王爷一样,率军为大楚再打下一州之地,那么纵是折寿一半,也不枉此生了!”
“殿下别看京城朝堂上那群大臣们老是嘴上闹着要削藩,污蔑拒北王有异心,但却没有一人敢抹杀王爷的功绩!提到二十几年前王爷率军马踏北境、北狄,便是那几个闹得最凶的老臣都不得不表示敬佩!”
“这才是大丈夫!”
“军伍中人,谁人不羡慕?不钦佩?”
“卑职老了,不懂官场上的条条框框、尔虞我诈,只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见到大楚收服四方异族,坐拥十三州领土,如此一来,卑职将来下了地狱见到那群战死的袍泽,也可以笑着和他们说,咱们的血没有白流!”
姜青玉喝下了一碗酒,以一种近似承诺的口吻说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
黄朴点了点头:
“但愿如此。”
说罢,他起身告辞:
“世子殿下,时辰不早,卑职便不多打扰了。”
“您也早些歇息。”
“卑职奉劝一句,好好珍惜今晚吧。”
“京城不比北境,官场不比战场,明日入京之后,您怕是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
姜青玉微微一怔。
下一瞬。
只见黄朴拔出腰间佩刀,先是往嘴里灌了半口酒,然后把酒喷到了刀上。
他抚摸着刀身,双眸渐渐凌厉,微驼的身子渐渐挺起,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在西境边陲上砍杀异族的那段岁月:
“不过……”
“卑职保证,今夜殿下可以安然入睡。”
“卑职和十七位安西军老卒会为您守夜,谁也打扰不到您的清静!”
说着,他用刀柄捶了一下胸口,朝姜青玉行了一个军礼。
尽管从未在安北军任职,可身为一名曾经的军人,他对立下开疆拓土之功的姜青玉还是表现出了崇高的敬意。
行完礼后,黄朴一步不回地走出了房门,并将房门轻轻合上。
“看来,京城里有很多人不欢迎公子。”
小满目光瞥向窗外,双眸闪过一抹杀机:
“连一个驿丞都觉察到不对劲了,认为今夜公子会有危险!”
姜青玉一脸平静:
“我收服了北狄,已成世子。一旦入京,景宏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必定会不吝封赏。”
“届时,别说是削藩了,只怕拒北王名下的三州封地,一州都少不了!”
“所以,在那一众老臣眼中,我便相当于第二个姜秋水!”
“他们必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口诛笔伐那是轻的,更有甚者,会兵行险招,派人行刺!”
小满冷笑不止:
“行刺公子?”
“公子是我花满楼的第三十七位楼主,修为又在先天之下,整座江湖有资格行刺你的只剩下了朝廷鹰犬!”
“可鹰犬没有皇帝的命令,又岂会对公子下杀手?”
“而皇帝……”
“他若是想取公子性命,那么先前在青江上,景宣便不会轻易让步了!”
尽管临近京城,她爹杜衡不敢贸然随行,可在他们身旁仍有包括银刀在内的一众花满楼精锐杀手,只要不碰上大批的鹰犬,便足以保证姜青玉的安全。
姜青玉微微颔首:
“我身旁的护卫力量并不薄弱,琅琊哥哥早已下令,五百安北军今夜将会枕戈待旦,他本人和姜师兄也会监视周围的动静,再加上花满楼的杀手,以及熊兴和三百名熊家护卫,应当出不了什么差错。”
为了不耽误明日的行程,熊珲决定亲自带着一批人连夜运货,同时为了表示友善,他留下了熊兴和三百护卫。
“董深呢?”
小满好奇道:
“公子如何看待此人?”
“他可是带来了一千禁卫军,据我了解,这支禁卫军是临时拼凑的,全部都是精锐,除了董深本人外,还有两位副将是皓月境,命星境共有十人!”
“这股力量不可小觑,倘若此人心怀不轨,那么将会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姜青玉皱了下眉:
“董深是景宏派来的,按理说不该对我起杀心。但他毕竟曾在薛睦麾下待过,而我兄长又算是和薛睦有了一段恩怨……”
“所以,此人不可不防!”
“但若无确凿证据,我们也不能抢先下手,毕竟是禁卫军,直属于景宏本人,杀了他或是任何一人,都等同于在打景宏的脸!”
“我们此行入京本就是凶险万分,朝堂上几乎没有人会站在我这一方,此时再得罪景宏,并不明智!”
小满嘟着嘴点了点头:
“公子所言甚是。”
“只可惜此人实力是皓月巅峰,即使是银刀也做不到一直监视他而不被发现,以至于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监视那两个皓月境副将和几个命星境将领。”
“唉,要是青萝姐姐在就好了。”
“以她的实力,别说是董深了,便是薛睦亲自来了,也不足为惧!”
听到“青萝”二字,姜青玉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个穿着青色长裙、手持名剑霜华的女子。
听说此女很早便已动身入京,只怕几日前就入城见了景宏,如今应当正在皇室的藏经阁中阅览古籍,找寻晋入摘星的那一丝契机。
也算她有胆魄,在得罪了皇室甚至被通缉之后,还敢孤身一人入京,也不怕景宏出尔反尔,直接命人将其捉起来关入大牢。
“她不在也没事。”
姜青玉用一种微不可查的语气说道:
“我师兄在。”
“……”
小满惊讶地眨了眨眼:
“那一位,还在呢?”
“此地距离京城不足百里,骨冥死后,京城的那一位正处于盛怒状态,我爹都不敢离得太近,生怕被迁怒丢了性命。”
“公子,你那位师兄,不会是想陪我们一起入京吧?”
姜青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师兄的想法我也不知。”
“不过我听说前不久虞老剑圣在冀州的一家小酒馆内现身,并放言要入京。”
“如果他老人家真的入了京,那么师兄很可能也会一并跟从,即使不跟从,也会在京城附近策应。”
他没有说出自己便是阎罗。
小满早就从杜衡的口中得知姜青玉和阎罗都是虞易弟子一事,于是苦笑道:
“虞老剑圣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青江一战才过去数日,由于陨星阁的阁主星一派人将此事告知了各个势力的高层以及楚国许多官员,以至于江湖和朝堂皆是暗潮涌动!”
“我得到传讯,昨夜走戊阁的越皇在青州现身,杀了不少作恶的官员,并在青江王府的门匾上用剑刻下了一行字,说是誓取景宣之命,解救青州百姓!”
“尽管这事第一时间便被王府管家压了下来,但那块牌匾却被一名贼匪偷走,还用纸印下了那一行字,贴在了在青州各地,现如今,青州百姓们都在暗自祈祷走戊阁早点去解救他们呢!”
“所以,景氏一脉急需做点什么,巩固皇权,震慑那群蠢蠢欲动之辈!”
“此时虞老剑圣入京,只怕……”
小满轻叹了一口气。
以她对景氏一脉的了解,虞老剑圣入京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归顺楚国皇室。
要么死路一条。
这个道理姜青玉也懂,他相信虞易也一定懂。
但对方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入京,那么自己也不便相劝。
“这个层次的博弈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老剑圣执意入京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不用过于担忧,只需做好自己便可。”
姜青玉看向窗外,只见今日是个月圆之夜,天上繁星点点,宛若一张棋盘。
地上,一千禁卫军甲胄鲜亮,策马将驿站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一人觉察到了姜青玉的目光,冲着他抱拳道:
“世子殿下放心,末将会负责您今夜的安全!”
“董将军辛苦了。”
姜青玉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到了京城,我请兄弟们喝酒!”
说罢,他关上窗户,走到卧榻旁躺了下去。
一直没有开口的绿绮、独幽二女手持朔月剑、王权剑立于窗前和门口,摆出了要彻夜不休的架势。
小满坐在桌旁,拿出一本蓝皮书品读,同时嘴里不断念叨:
“立春姐,两个多月不见,你还好么?”
“如你所愿,公子已经当上世子了。”
“不过,成了世子后,他还没有穿过一次蟒袍,连这一次外出入京穿的都是常服。”
“我想,公子一定是惦记着立春姐的那句话,想让你亲手为他第一次穿上蟒袍吧。”
“立春姐,你在宫里过得还好么?那条被你带走的小锦鲤还活着么?”
“紫烟院的那一池锦鲤被我照顾得可好了,过了个冬,不但没瘦下去,反而个个都肥了一圈。”
“立春姐在宫里养尊处优,也一定胖了一圈吧?”
“还有……”
“立春姐,你一定不知道,公子其实很有钱的,王城最豪华的那个酒楼,栖凤居,便是他的产业!成了世子后,他还为我买下了王城里的镜水阁分阁!”
“所以啊,以后你回到王府,便再也不用担心俸银不够用啦!”
“对了,立春姐,上次分别时,我送你的那几本书也一定早就看完了吧?这次我又带来了好几本,其中两本是上次给你的的续集,我一直忍着没看,想着等和你见了面再一起看。”
“你如果看完了那几本,那一定从中学到了不少,也一定会听我的嘱咐,和宫中的小太监打好关系吧?”
“立春姐,公子又在外沾花惹草了,紫烟院的客房都快挤不下了,没有你,光靠我一人可镇不住那群丫头!”
“所以啊,你快些和我们一起回家吧!”
床榻上,姜青玉听着小丫头的轻声细语,内心怅然一叹:
“立春姐……”
“只要你不答应,我便不会让你嫁给其他人。”
“哪怕景宏赐婚,也不行!”
……
正当姜青玉一行人在驿站过夜的时候。
近百里外的京城却是灯火通宵。
无数官员都彻夜难眠,要么在家中,要么在酒楼里齐聚,商讨着如何对付这位远道而来的拒北王世子。
不过,这群人放在外头都是连一州之主见了也得笑着行礼的大人物,可在京城里却只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
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早已入宫,去了太子府上参加晚宴了。
……
皇宫。
冰凤殿。
这是一处冷宫,里头住着一个中年妇人。
说是住,其实……
换作“囚禁”二字更为合适。
因为那个妇人被四条铁链捆住了手脚,根本走不出殿宇的门。
她一身白裙,披头散发,形如枯骨。
由于此女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所以看上去有几分吓人,但仍然不难认出年轻时应是个容貌绝美的女子。
哪怕在这美人如云的皇宫中,也称得上艳压群芳四字。
冷宫中除了妇人外再无一人,里头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据传半夜这里会传出凄厉的叫声,宛若鬼哭狼嚎一般,再加上宫里的大宦官常常告诫这儿是禁地,擅闯者会被沉湖,所以皇宫中的宫女、太监都不敢靠得太近。
哒,哒,哒……
然而今夜,却有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
妇人闻声,不由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妆容精致的红裙女子正捧着一个陶罐,款款走来。
仔细看去,她的样貌和妇人有几分相似,眉心有一点朱砂痣,行为举止显得气质尊贵,和囚禁女子的惨状截然不同。
在她前方,还有一个面相讨人喜欢的小太监打着灯笼引路,行走之时不发出半点声响,显然修为不俗。
步入冷宫后,红裙女子冷冷开口:
“娘,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