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顾元修匆匆地进了飞宁殿。
侍卫们看着他进了殿,先是微微诧异——这位顾元修顾副将,可是一直都跟飞宁殿这位燕长公主不对付的啊——当然,这种不对付,是顾元修单方面看不惯燕宁。至于燕宁自已,他很可能都不知道有顾元修这么一号人物。
顾元修当然也看见了侍卫们的神情,别说侍卫了,他自已都很郁闷。
他去钟淬宫本是向牧轻鸿汇报梁国国事的,谁知牧轻鸿问了他一堆问题不说,还叫他给燕宁解开锁链。
顾元修本要牧轻鸿自已来的,然而夜已深了,牧轻鸿自已还一堆事务等着处理,顾元修看不过眼,便主动提出要帮他给燕宁解开锁链。
——当然,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顾元修觉得不能再让牧轻鸿见燕长公主燕宁那个妖女了!
他可是听说了,牧轻鸿第一次见到燕宁的时候,还拔刀就要砍,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下手。
谁知后来,牧轻鸿每见燕宁一次,顾元修都能察觉到他的态度渐渐软化了,直至现在,甚至可以说是对燕宁有求必应。
从牧轻鸿被燕宁捅了一刀,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找燕宁就可见一斑!
顾元修觉得,牧轻鸿能少见那个妖女燕宁,就少见一点吧。所以,他就自告奋勇,自已来了。
想到这里,顾元修挥开殷勤的侍卫,低头推开了飞宁殿的门。
他听说,这飞宁殿本就是燕长公主燕宁的寝殿,是以殿名都用燕宁的名字命名。在燕国覆灭之后,牧轻鸿也没有叫人苛待对方,而是保持了燕国国灭前燕宁的一切待遇,其中,就包括飞宁殿。
是以,在推开门之前,他本以为自已会看见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女所居住的寝殿。
然而,和他想象里金碧辉煌、娇奢靡乱的场景不同,这飞宁殿简直黑暗、安静得过分了。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可以照明的烛火。唯有窗户大敞着,清风与月光都从窗外泄露进来,给屋内添了几分清冷的人气。
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不像顾元修在梁国时见过的那些大家小姐的闺房,那些小姐们往往嫌屋内冷清,养些猫儿
不,说是这样金银玉器也不对——
屋内最里面的床榻上,还躺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侧着身,胸膛起伏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也与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一起沉寂着,静静地注视着顾元修。
他的眼睛很大,琥珀色的圆眼在夜里张开时,瞳仁也极细,若是一个视力不好的人骤然看去,可能会将他当做一只美丽的猫儿。
但顾元修跟随牧轻鸿征战多年,视力自然也是极好的。他不仅没有将他认错,反而一眼就看出那张熟悉的脸到底属于谁——
正是这座飞宁殿的主人,燕宁。
顾元修冷笑一声,拒绝了身后侍卫殷勤递上来的烛台,从一旁桌边拖过木凳,直径坐到了燕宁的床边。
黑暗中,燕宁疑惑地起了身,他的视力没有顾元修那么好,他抬头,看了顾元修一会儿,像是终于发现这个人不是牧轻鸿,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但仍然没有什么表示,而是又重新躺了回去。
这人自然不会是牧轻鸿,牧轻鸿每每来,都是直接坐在燕宁床边的脚踏上。他身量高,坐在那里,便是与燕宁平视,颇有几分尊重燕宁,与燕宁平起平坐的意思。
而顾元修坐在燕宁的床边,抱着双臂,那是一个很轻慢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燕宁。
“燕长公主,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觉?”顾元修看了他一会儿,看着燕宁脸上无波无澜的表情,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在想下次给我们将军下什么蛊才好?”
燕宁闻言,偏头乜了他一眼。
其实燕宁那一眼全然出于顾元修说他给牧轻鸿下蛊的疑惑,但在顾元修看来,却完全变了味。
虽然如今这个姿势,燕宁出于下风,且顾元修还用言语讥讽,但他只是轻飘飘地一眼,那一眼中包涵的轻蔑、无视,便瞬间把顾元修踩在脚下。
顾元修登时便是怒火更甚,讥讽道:“也不知道长公主给我们将军下了什么蛊,叫我们将军如此痴情,竟然连杀身之仇也不顾了!”
然而,燕宁这一次却完全没有动作了,他像是连乜他一眼都懒得了,眼神完
待顾元修接着黯淡的月光凝神再一看去,却见燕宁的嘴角,竟然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
顾元修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本该怒火冲天,然而不知为何,他反而莫名其妙地冷静了下来。
他虽然嘴毒,但也不是个泼妇,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阴阳怪气地骂燕宁两句,也只是为牧轻鸿抱不平而已。
如今打也打不得,他骂也骂了,被骂的对象还半点没有反应,顾元修甚至觉得,燕宁可能都不认识自已,他自已也感到一阵无语,便消了声,从怀里掏出一枚钥匙,狠狠地摔在燕宁身上。
“诺!”顾元修没好气地道,“可算你有本事,还能哄得将军对你百依百顺,连锁链也说解开就解开。”
燕宁眨了眨眼,不知道该不该跟顾元修说,自已还没来得及哄牧轻鸿,牧轻鸿便主动提了这件事。
看着顾元修臭着的脸色,最后,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这回他终于有了反应,慢吞吞地直起身,捡起那枚钥匙,给自已解锁。
然而脚上的锁链极为短,被限制在床脚的一侧,燕宁勾了半晌,好几次已经勉强摸到了锁孔,却始终没有办法将钥匙插进锁孔内。
无法,他只好拿着钥匙,看着顾元修,无声地向他求助。
顾元修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俯下身去,将燕宁的脚腕粗暴地从锦被里拽出来,怒道:“看什么看!把钥匙给我!”
燕宁依言将钥匙递了回去,十分明智地没有出声,只沉默地看着顾元修捣鼓。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眼里十分烦躁的顾元修,其实心里正默默地心虚着。
牧轻鸿让他过来时,是亲自交代过让顾元修“亲自”给燕宁解开锁链了。
如今看来,牧轻鸿是已经知晓了,这锁链燕宁一个人够不到,必须要有人给燕宁解开才行。
之前顾元修不知道,没有理会牧轻鸿的交代,直接让燕宁一个人解开,实在是强人所难。
牧轻鸿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罚他呢……呸呸呸!牧轻鸿才不会为了这妖女罚跟随他征战多
顾元修默默地想着,手上的锁链咔嚓一声响,便被解开了。
顾元修抬起头,随手将锁链扔在床边,忽然听得一声轻轻地女声,与窗外拂过的清风一道飘散在屋内。
“谢谢。”
顾元修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燕宁说的。
夜越来越深了,月也升得愈发高了。
皎洁的月光方才还只能透过窗户投射到地上,如今已经顺着顺着床铺,爬上了燕宁的脸颊。
这传说中艳绝天下的燕长公主如今微微笑起来,唇边像是挂着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又像是垂下了一株只在深夜里静静绽放的昙花。
不知道是因为大病初愈,还是惨白的月光落在他脸上,他的脸色极为苍白,然而一双琥珀色的眼却闪着盈盈的光,如深谭旁飞溅而下的瀑布,沉静而美丽。他的唇色也被苍白的脸色衬托地极为艳丽,如同什么人将鲜血浸染在上面。
就连月光也极为青睐这样的好颜色,独独在他脸上投射出一片波光粼粼,像是一层柔和的光,模糊了他的五官。那样的五官本该是十分有攻击性的,然而月光却让他有一种揉杂着温柔的艳丽。
那是最为致命的陷阱。
顾元修怔怔地看着他,心底忽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此颜色……不愧是祸国妖女。
忽然,燕宁的动作惊醒了顾元修的遐想。
只见他弯下身,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态将纤细的脚腕拢在手心里。
月光落在他的手上、脚腕上,竟然分不清楚哪一个更白皙。
然而,在脚腕的正中央,却有一圈扎眼的红痕,如同美玉正中央的瑕疵,叫人扼腕,更叫人怜惜。
显然,这是那个冷硬锁链的杰作。
“嘶……”燕宁揉着脚腕,轻轻地吸气。
这一刻,顾元修心里居然有点懊恼,为什么在路上磨磨蹭蹭地,耽误了时间,让他的脚腕上落了这么明显的红痕。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
顾元修猛然甩了甩脑袋,将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想法甩了出去。
疯了,真是疯了!妖女果然就是妖女!
顾元修铁青着脸色,一把推开燕宁,落荒而逃。
他起身时踢翻了木凳,于是听到燕宁发出了一声惊呼,但他全然顾不上这些了,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门外,将门一把关上,锁死了来自屋内燕宁疑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