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凌觉得自己此刻看着她的表情一定特别笨,真的特别笨,无可救药的笨,可没办法,他似乎在短短的一瞬间已经丧失了控制表情的能力。
林筱也凝视着他,打湿的眼眸里有微弱的笑意,看着那个少年清澈的眼神——也只有这样未曾经历过人世的少年,眼睛能有如此的干净,极具感染力,像是四月的春风,明亮温暖。
此时他的眼睛里面除了她,别无他物。
“你怎么又回来了啊。”两个人不知不觉地一步步接近,最后他们的身体只隔十几公分,顾一凌往前伸出手,又很高兴地搂紧了她。
呼啸的列车已然远去,刚载走了这一站的客人,如今偌大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拥抱。
这一拥抱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
“大不了明天我不去上班了,就在这里陪着你吧。”林筱贴着他,轻轻地把气息吐在他温暖的胸膛上,“至少等到你军训完了之后我才走,行吧?”
之前林筱不知道顾一凌一回学校就和总教官不打照面,被穿“小鞋”,天天挨罚——她真的不敢相信他在这几天里,他一个人孤单无依是怎么撑下去的?以前在她家里,她都把他“养”的白白胖胖的,从来没受过这些苦。
所以林筱太怕他在接下来的军训中继续受苦了,而又傻傻、倔强地一直咬牙受罚,这一刻才忍不住动了留下来陪他的心。
然而,少年今晚的态度却是坚决而不容置疑的,完全令她在意料之外。
以林筱对顾一凌性子的了如指掌,原以为他下一刻会兴高采烈地抓住她的胳膊,亲亲她,然后说:“太好了筱筱,我就知道你不会走的,要不明天晚上我们再找个地方去玩吧。”
可是他深深凝视着她,却在下一个瞬间笑了,笑容在夜晚寂静的车站月台上显得那么单纯而明媚,她觉得今晚他眼中的轮廓似乎在发光,一夜间仿佛长大。
“不用,不用留下来陪着我,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他这样说,语气也是这样的鲜明严肃,出人意料,竟然亲口拒绝了让她留下来陪他。
“你你确定吗?”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疼惜地触摸到了他的手腕,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还是那个小顾。
顾一凌反抓住她的手,把她像猎物一样一把揽入自己的怀里,要知道最舍不得分开的人里面也有他啊!
可他竟然用力扯开了嘴角,假装轻松,然后看着她:“确定我确定。你每天也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要因为我就停下来了而我也一样,所以我们彼此都要做好各自的事情。”
“我一直会在这里,你随时来都能找到我。”他接着说,“可能没多久,几个星期,几个月,我们就又能见面了,等到下一次你见我的时候,我一定就能站在很高很亮的地方,让你一眼看得见我你会知道,你的小顾是最棒的,我告诉所有人,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好不好?”顾一凌那一瞬又扭头看她,探着脑袋望着她林筱微微垂下来的睫毛,微微地笑了出来。
“好好,那、那你一个人”林筱还停留在不可思议里的错愕里,吃力地眨了眨又酸又麻的眼睛,虽然不舍,却没有拂逆少年的意思。
他今天热得仿佛像太阳,心是滚烫的,也好不容易做一次主。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接下了她未说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她保证。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拒绝她要留下的好意?
“那我不在的话,你军训的时候不要给教官顶嘴了,听他的话,让他高兴就不会罚你了。”要走之前,林筱又忍不住嘱托说。
“好。”顾一凌轻声回答,泪水终于随之滑落。
走道上绿灯亮起,车站上广播已经开始回响:“尊敬的各位乘客请注意,下一列通往首都国际机场的列车即将进站,要上车的乘客现在可以沿线等候”
顾一凌朝她点点头示意,然后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紧绷的唇角却是慢慢地挤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望了望远方的车轨:“出发吧,筱筱我也要出发了。”
这时列车缓缓地驶入了站台。顾一凌牵着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到了车门前,然后目送她登上了列车,见她平安坐好后,再度点了点头。
“筱筱,我爱你。”
列车两端的滑动门缓缓合上,在远去的呼啸声中,林筱坐在列车里,清晰地读出了他最后三个字的唇形——她坐着,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顾一凌脑袋里也在嗡嗡鸣响一样,站在原地,望着列车离开,最后说出来三个字以后,仿佛什么一直羁绊着他、让他魂牵梦索的东西,才终于安安稳稳地脱落下来。
他沉默片刻,擦擦自己的眼睛,无声笑笑,然后独自地转身从朝着车站外面的滑梯走去。
踏进电梯时短短一个的瞬间,他好像明悟了一些什么是成长的含义——所谓长大,便是脱离其他人的怀抱,一个人咬牙咧齿地坚强而倔强地往上生长吧。
夜晚安静的京大校园里,417寝室里却很热闹,窗户开着。
小胖子刘培洋趴在桌子边,这厮肚子都快鼓起来了,打了一个饱嗝,手里还抓着一只螃蟹腿眉飞色舞的:“老大他爹真是出手大方啊,这螃蟹真是不赖,看这肉肥汁嫩油爆爆的”
陈学良则是有些斯斯文文的,吃了一两口以后就放下了筷子,笑着说:“那我们也是沾老大的光了。”
“对了,说起老大,这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那么晚了,让我们来猜一猜,他到底去哪儿了?”刘培洋好奇心害死猫,嘟哝。
“是啊。”陈学良合上计算机代码入门指导教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都快十一点了,他再不回来,宿舍都要关门了。”
“谁知道呢。”韩俊倒是平静,洗漱完毕以后以一个高难度的屈体翻身,抓住床沿上的杆翻到了上铺的床上。
按照他以往的饮食习惯——严于律己的他过了晚上的饭点之后,是绝对不会再进颗粒的。
可小胖子今晚一直在韩俊耳畔念叨着,比如“你不吃,我们吃不完就只能扔掉”,再比如“辜负了顾叔叔的一片美意,顾叔叔知道以后会多难过啊”,把韩俊耳根子都念烦了,才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只。
417寝室自从相聚以后一直都是这样,氛围似乎很好。虽然每个人都性格各异,比如小胖子话痨却真心待人,陈学良安静斯文很和气,韩俊他是有事真能上——大家都能在对方身上找到合适的点,于是相处得很好。
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后他们才能相互不断的磨合之中,在校内创办属于他们417寝室的第一个工作室。
月光从寝室打开的空窗掠下来,小胖子刘培洋忽然间双目炯炯,仿佛在一瞬间化身为名侦探培洋,还在探究顾一凌到底去哪儿的这个问题。
他神色严肃了起来:“之前军训解散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看见老大往哪个方向去了?”
没人说话。
刘培洋尴尬地挠了挠头,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看军训厂上老大和那位美女总裁聊得火热,该不会是
和那个她一起走的吧,老大一宵梦醒想要少奋斗十年,恰好富婆就喜欢他这种又小又嫩的一款,老大一晚上就献出了自己的终身?”
“不过我觉得老大还是赚了,人家富婆腰细腿长皮肤又白。”刘培洋接着嘀咕。
“培洋,你别在背后乱说,这件事情可不能胡说的。”陈学良有点蒙,连忙严声制止道。
“我不是开个玩笑吗?”刘培洋说,“我也只是担心老大而已,在我心目中老大肯定不是这种人。”
“其实我真有些不详的预感。”陈学良担心地说。
结果说曹操到曹操就到,门口突然传来了转动钥匙的声音,刘培洋三步当两步起,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抢先把门打开了,果然是顾一凌回来了。
“老大你回来了?”刘培洋打开门,还下意识地朝门外望望。当然除了门口站着的顾一凌,走道里空无一人。
“我一不在就偷吃啥呢,那么香?”顾一凌往里面瞥了瞥,顺手坐在了一边的凳子上。陈学良还在一边看书,放下书,对他微笑示意。
刘培洋为了表示自己绝对没有私藏之心,连忙从兜里把压箱底那盒大闸蟹拿了出来,双手奉上:“老大,请慢用。”
“谁请的客啊?”顾一凌问。
“这个嘛这个。”刘培洋支支吾吾的,看了顾一凌一眼,蛮奇怪地问,“老大你眼睛好红?”
“很红吗?”顾一凌记得自己回宿舍前一句擦干净眼睛了。
刘培洋心里暗道糟糕,难道老大真的被“蹂躏”了吗?
他叹着气摇头,语重心长地拍拍顾一凌的肩膀:“老大,其实没什么的,毕竟年少轻狂嘛,我们都能理解。”
顾一凌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隐隐约约从这厮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一阵怒火上头,恰好最近他也学会了一两句京腔:“你丫的说什么呢?”
“老大放过我,老大放过我,我错了。”刘培洋赶在顾一凌要抽他嘴巴之前,差点跪地求饶。
当然顾一凌也只是开开玩笑,没有真的生气。
“我去车站送人了。”他随后轻轻地说。
这个时候整个宿舍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大家不知为何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是有些好奇,就连韩俊看似在上铺闭目养神,实则也不自觉地竖了竖自己的耳朵。
“送谁啊?”小胖子探过来脑袋问,率先打破了沉寂。
“现在先不说,以后大家就知道了。”顾一凌说。
“呦,老大还有小秘密了。”刘培洋捂着胸口叹气,“看来还是兄弟之间的感情还不够好啊,有话不能说。”
“等到时机再成熟一些时,我一定会告诉你们的,那天再请大家一起喝酒吃火锅。”顾一凌说。
“时机成熟是指什么?”上铺的韩俊笑了笑。
“我靠,俊哥你不声不响的竟然也在偷听!”刘培洋指着上铺指责道。
顾一凌却没再继续出声了,只是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胸膛有血在微微抽动着,心脏“砰、砰、砰、砰”地沸腾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林筱明媚的面容。
军训终于要结束了,虽然军训的过程很,教官很凶,但要离别的那天还是有很多女孩忍不住抹眼泪,男孩虽然不说话,但也望着教官们的背影憨笑。
好像自从那天晚上林筱对总教官说了“现在各地都在实施人本教育”以后,总教官回去还专门认真地思考了很久这句话。
在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里,对顾一凌的待遇明显好了太多,甚至在有天晚上的部队晚会上,当着全校新生的面大声赞颂了人类历史上几位伟大的人本主义学家事迹,比如马斯洛和罗杰斯。
不过总教官至今为止都一直有一个很疑惑的点,他总觉得那漂亮潇洒像女汉子一样的女总裁对自己有很深的误会似的
军训结束的那一天,颁奖仪式上,连顾一凌都没想到,他顾某人何德何能居然被颁了“最佳副连队长奖”。
最后,所有教官与新生们齐齐互相敬礼,以417寝室为例,他们都最累最苦的军训结束而感到高兴,但目送着与自己朝夕相处十几天的教官离开时,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蔓延。
总之,从这天打头起,顾一凌大学的生活算是真正开始了。
四个月后。
顾一凌坐在京大新生团支部的办公室里。
“部长,有人来面试。”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让他进来。”顾一凌合上电脑屏幕,敲了敲桌上的笔,然后扬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