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席位后边,王凝之伸了个懒腰,冲着马文才轻轻点头。
马文才脸上一喜,又急忙掩盖,低下头去。
谢道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夫君,你倒是取巧,可这样,张道御便会听你的?”
“还不够呢,”王凝之摇摇头,“这老家伙,实在难缠得很,不过总算是能有个单独说话的机会了,等见了面,再添把火吧。”
“夫君今日倒是让我开了眼界,我都没想到,张道御会对这种小事儿上心啊。”
王凝之耸耸肩,“他上心才好,不然我还要多说些,这场合,说多了毕竟麻烦,只是这张道御,城府过深,言辞绵密,一时之间,我也难有个法子,迫得他首肯。”
谢道韫眨了眨眼,瞧着台上,张道御已经坐回了画屏边,只不过这次也没再将自己挡住,笑呵呵地瞧着台下学子们问道。
尤其是几个表现不错的,在记录名字时候,还受到他微笑致意,更是让学子们激动不已。
谢道韫撇撇嘴,眼底透出一丝寒芒,声音很轻“夫君,不如我去替你添把火?”
“夫人有妙计?”
王凝之闻言一喜,自己虽以天道相压,但始终难以动摇这道家,刚才下来的路上,已经想了好几个说法,要在一会儿加把火,可暂时那几个法子,都不太好用。
想要张道御能听话,大棒加蜜糖,都少不了,如今蜜糖倒是够,可大棒还差些。
“夫君这出戏演得好,我自然也不能落下,”谢道韫淡淡一笑,“一会儿轮到我们这些士族子弟上台,夫君不妨在台下,看看我的戏如何。”
“拭目以待。”
王凝之笑着答应,对于谢道韫这会儿卖关子,倒是心里欢喜。
自己若执意要问,当然能问出个结果来,可一旦如此,一会儿就难免不够惊喜了,对于妻子这种小心思,想要在自己面前狠狠表现一下,王凝之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也许是万松书院这三连问,从荀巨伯开始,到马文才而行,至王凝之方止,给了大家太多的‘惊喜’导致接下来,几乎所有的书院,夫子们都用一种‘只要你敢说一句不对的话,我就撕烂你的嘴’的目光来盯着自己的学生。
于是乎,接下来的问道之会,变得无聊许多。
在见到自己的学生们乖乖听话,只是去表现一下就回来,各位夫子们都轻松了许多,等到大家回过味儿来,不由得看向了坐在万松书院最前头的陈夫子,暗自点头。
虽然大家同为夫子,也算是认识多年了,但从来没有人想到,原来这位平日里抠抠搜搜,虚荣又胆小的陈夫子,居然是个胸中自有城府之人。
在那样的大场面下,换做别人,早就溜了,或者是直接上台,去把那几个不懂事儿的给揪出来。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他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学生。
原来他不只是爱学生们的钱财,他是真的关爱学生啊!
难怪这万松书院,总是能稳压其他书院一头,就是这看上去最不成器的陈夫子,都能在关键时候,对学子们不离不弃,当真是难得!
随着大家目光里的敬意渐渐浓烈了些,陈子俊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退。
不是不想消退,实在是脸上抽筋,动不了啊!
陈子俊现在只感恩上天,自己出门的时候,多穿了一件衫子,不然的话,现在这背后的冷汗,怕是要湿透了整个外袍。
我不是不想溜,也不是不想把他们抓回来。
可我还没想好呢,那张道御就出来了,然后马文才就下来了,剩下个王凝之,谁知道人家道门的,没把他赶下来啊?
我就是反应慢了点!
陈子俊淡然地向着四周看着自己的夫子们点点头致意,心里却是复杂无比。
为什么他们都用一种看壮士的眼神看着我,难道道门要事后报复,冲着我来?
完了完了,不关我的事啊!这不是我指挥的,我无辜啊!
“夫子,想不到您居然会如此力挺我们,作为您的学生,我深感骄傲。”
耳旁,荀巨伯的声音响起,虽然这小子一向不服管教,今儿终于懂得感恩了,但是这代价是不是大了点?
下一刻,恢复了神志的陈夫子就开始想着,要如何找个机会,去找那几位天师解释一下,当然了,他是不敢去找张道御的,天人交战中。
各个书院都已经登台完毕,士族子弟们,都是没有个先后顺序,只需一人下台,空出位置来,便可有其他人登台了。
张彤云就坐在一个小道士面前,笑嘻嘻地问“吴郡张氏,张彤云,请问道生万物,为何不同,有的花要三月开,有的花却要腊月开?”
那小道士也是个有趣儿的,回答“道生万物,各有脾性,此花愿早开,那花愿迟开,皆为自愿,而不与人强求,此即为道生万物之意义所在。”
张彤云笑眯眯地弯了弯眼睛,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便往后头走,与她交错而过的,正是谢道韫。
张彤云瞧着她走过,站在方才自己的位置上,不由得好奇地回头打量。
一袭青衣,不配饰物,谢道韫仅在头上戴着一根白玉簪子,颇有些男子风范,朗声
“道德经中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琅琊王氏,谢道韫,有问,道生万物,而立天地,那道又从何处来?”
小道士张大了嘴,愣在那里。
远不止他,谢道韫并不是只与他一人相说,而是让在场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一下,场中顿时安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高位上,王卓然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好个聪明的丫头。”
“道者,在这天地之前便存在,那又如何知道它是哪里来?”王迁之笑着摇摇头,“这般问题,当年先贤也没能给出个答案,谁又能知道?”
却见台下,谢道韫笑了笑,说道“既无人可答,那我便上台了。”
随着她脚步轻移,渐渐登上台阶,而她的声音,伴随着脚步,踏上一层层台阶,再次响起“请问四位天师,道生天地前,人生天地后,那人是如何得知,道生天地前的?”
此言一出,全场瞩目,当真是,步步莲花,字字问心。
谷<spa> 四个老道士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当然这是谢道韫,可谁能想到,这女子,问的看似句句在道,让人无可挑剔,却偏偏都不在问道中之事,反而欲问道之本身。
道之本身,自老子而定,谁会去想,这定义所在,究竟是不是正确?
虽感到她不怀好意,可几个老道士,谁也不敢出声相斥,同样不敢让人赶她下台。
一来她是照足了礼仪,按照约定,一步步上台来的,若是责难于她,必被人耻笑,道门设下擂台,被人所破,却恼羞成怒。
二来她是个女子,还属家眷,如何与她为难?谁开口,谁被人耻笑。
三来,她还是那王凝之的家眷,谁知道要是责难,底下那小子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气氛确实有些焦灼。
不仅是四位老道士,从谢道韫开始发问,便已经引起众人的关注,毕竟王凝之以武上台,求问天道在前,他的夫人要问道,自然是让人好奇的。
可谁想到,这位夫人,和她那丈夫不同,并无任何离经叛道之举,十分的‘遵守规矩’一步步而来,却偏偏问的话,让人根本不能回答。
高位之上,王卓然眼前一亮,迅速看向那边万松书院席位上,笑得开心的王凝之,又把目光转了回来,看上去这不像是王凝之的风格,恐怕眼前这一幕,皆出自这谢家丫头。
似乎也不想着他们是个老道士能回答,谢道韫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看向那坐在后边的张道御。
再开口
“张道尊,我想问,道者,无法无相,无味无影,无记载,无所在,道化万物,又有何明证,若以上皆无,那如何证明,道之存在?”
……
全场再无一丝一毫的声音,就算是底下那些偷偷议论者,也都愣住了。
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在想着。
是啊,道既然没有样子,没有形状,没有气味,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它存在的东西,那道,是真的存在吗?
道化万物,不过是句话而已,谁见到了?
坐在台下的小道士们,一脸茫然,谢道韫接连三问,都不是他们所能回答出来的,而如今这最后一问,更是让人无法承受,道心难明。
而台上,四个老道士面色难看,心里后悔,早知道就冒着风险,也不能让她说话,这道之存在,不过就是一句话,信者有,不信者无罢了。
越是研习深久,自然越是明白这道理,可这话,不能说出来啊!
要是人人都觉得,这种东西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信就存在,不信就不在,甚至信了也不能说真的存在,那谁还会信?
那道门,如何传承?如何收徒?如何得到供奉?
当信徒们失去了对‘道’的敬意,那‘道’还能有今日的地位吗?
张道御淡淡地看向谢道韫,似乎在想着该如何应对,还没有回答。
但那高台上,王卓然面沉似水,隔着王迁之说道“马太守,府衙官兵,可能控制现场情况?”
马康平多年以来的端正模样,如今几乎没了,声音都略颤抖“可以。”
“好,事情若有变,一会儿听我指挥就好。”
马康平急忙点头答应,这事情太大,已经不是他一个区区太守能承担的了。
其他人或许还不能明白,但坐在这里的几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哪里还不明白,谢道韫今日三问,实在厉害。
第一问,道之来处,第二问,道之前后,第三问,道之存在。句句都在逼着道门,无法回答。
尤其是这最后一问,若是较真起来,甚至有毁道统之嫌,试想,如果道门无法证明道之存在,那道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道门之存在,便是为了传承‘道’的,可‘道’本身就不存在,那还传承什么?道门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可道之存在,在道门之中,本就被定义为无形无相之事,若是真能证明了,那岂不是说,先贤之道德经,乃是信口胡诌?
若是张道御恼羞成怒,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而坐在书院席位上的王凝之,则是把目光看向了台上,和王迁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讲道理,谢道韫这三问,就算是王凝之,也是吓了一跳的,不过这是自己的妻子,若是张道御能好好处理,那还好说,若是不能,今日便该是王谢俩家,与道门决裂之日。
不过张道御最终,也没有让人失望,淡然一笑,缓缓开口
“王夫人,道之存在,便如天意之所在。”
“昔三皇五帝,承自天意而统御众生,以一而万化,至今日陛下,奉天而尊,此所以陛下之为天子。”
“旧汉气数尽,魏承,后落于晋,至今绵延,天意之所在,亦无形而无止,却行运于世间,故为天意,而非人意。”
“今道之所在,承于天理,自如天意,天运之所行,无可辨认,无可琢磨,无可证明,便如那国之气运,陛下之龙兴,幼儿之生日,岂能预知而证?”
“天意,天相,天理,天命,天数,便在其不可证,若是天都可以像尘世之俗物一样被证明,那还能是天吗?”
……
谢道韫笑眯眯坐下,一低头,脸色骤冷,恨声说道“巧言善辩,偷换概念,若不是怕收不了场,今日定要让他好看!”
王凝之笑呵呵地回答“好啦,人家把陛下都拖出来做挡箭牌了,你还不满意?咱只是点个火,可不是放火的。”
“这老道士,当真是圆滑无比,”谢道韫撇了撇嘴,“夫君,等下和他见面的时候,可要小心些,现在人多,他不好翻脸,等下就不好说了。”
“那是自然,大棒给足了,就该给颗糖吃了。”王凝之笑笑,“走吧,咱们先上船去,也让陈夫子能安心一会儿。”
夫妻俩相视一笑,站起来从后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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