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万松书院,都进入一种久违的激情中。
就在上午,书院里的两位老大,居然要以一篇文章,来角逐出真正的老大来。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
书院里,终于要有真的大哥了!
虽说在大家心里,这老大必然是王凝之,但谁让二哥马文才不服呢?
这个不服,可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体现在拳头上的,所以众位学子,平日里也是过得辛苦,这两人都在的时候,必须保持得一般恭敬,只有王凝之在时,则以他为首,马文才独在时,则要以马文才为首。
谁家伺候得起两个主子,还是这么不对付的主子啊!
尤其是那马文才,若是一个不小心,让他瞧着有人不服他,却服那王凝之,少不得一顿拳脚相加。
好不容易等到今年,王凝之不在了,马文才沉默了,学子们度过了一段正常的书院生活,每天都可以共仇敌忾,想法子和陈夫子斗智斗勇。
谁料到,一声招呼不打,这王凝之就回来了,而在知道他回来的那一刻开始,马文才脸上的阴郁,就好像一朵乌云,盖在书院头顶上。
不去拜访王凝之吧,不行,谁会跟前途过不去呢?一个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如今在这书院里苦读,为的不就是个前程吗?
可去拜访他,谁都晓得,等王凝之一走,等待着各位的,就是马文才的拳头了。
眼下可好了,既然王凝之主动去吸引火力,大家当然乐得轻松,至于马文才有没有本事赢过王凝之,谁在乎呢?
这是哪里,万松书院啊,山长王迁之,那是王凝之的叔叔啊,你在人家的地盘上,接了人家的挑战,那还能赢的?
不过这不重要,总之看好戏,看热闹,人之本性嘛。
说来也是奇怪,这场备受瞩目的比试,观众急不可耐,花枝乱颤,一个主角却沉着冷静,好不慌乱。
据不可靠小道消息,马公子在离开课堂后,便独自回了住处,连午饭都没有吃,有几个不怕死的,悄悄趴在墙头观察,挨了几石子之后,得到了第一手消息,马公子在树下磨刀,磨得那叫一个欢快。
至于另一位主角,已经下山了。
鸣翠楼的小包厢里,王凝之翘着二郎腿,舒坦地伸个懒腰,瞅了一眼正在楼下忙碌的小丫,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变成店小二的徐有福,两人在人群穿梭之间,端茶递水,还能时不时互相瞧一眼,
徐有福是充满了讨好的笑容,时不时还试图使用眼神交流来表达心意,只是那笑容,着实猥琐了一些。
而小丫恰好相反,笑盈盈地给各个桌上端上茶水点心,说上几句讨巧的话,拿几个赏钱,小丫头伶牙俐齿,很快,那装钱的小袋子就满满当当,只是每次和徐有福对视,马上就把笑容隐去,便成了冷冰冰的样子。
咂咂嘴,王凝之叹了口气,“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徐有福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点儿气质没学到,就知道个低三下四,真是丢我的脸。”
谢道韫将果核放在盘子里,接过绿枝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也瞧了一眼,便冷笑“这话倒也没错的。”
“是吧是吧,”王凝之点点头,“怎么能让他多少有点儿男人气概呢?夫人你觉得,让他把我替下的衣服穿上,有没有用?”
“我说的没错,是指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人,”谢道韫白了一眼,“徐有福既然答应了人家姑娘,到了钱塘当天,就来跟她见面,结果在山上跟四九他们喝酒到半夜,睡得死猪一样,还真是如出一辙的不靠谱。”
“这个,”王凝之尴尬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试图解释,“大家都是好兄弟,这么久不见了,当然是该好好喝一杯。”
“是吗?”谢道韫淡淡,“我怎么听说,昨儿晚上,这些家伙喝酒赌钱,最后都惊动了山长家的管家,把每人都狠狠罚了钱?”
“没事儿,我问过了,有福没少赢,去了那些罚钱,还是赚的。”王凝之一言既出,顿觉不妙,马上改口,“其实他也是为了攒点钱,给小丫买个首饰,这才去赌钱的。”
“夫人,你看看,这就是我在鸣翠楼的特有包厢,平日里我不在,根本不会开的,这小楼如今这么兴旺,徐婉都没把这儿开了给客人坐,尤其是这,秋夜晚渔舟,这幅画,可是我从山长那儿拿来的,等闲不可见。”王凝之绕着桌子转了转,笑呵呵地开口。
谢道韫白了一眼,也没有纠缠,回答“我早见过了。”
“不可能!山长画出来第二天,我就伙同王兰拿了,然后一直都在这儿,你是怎么……”王凝之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些,“你如何见过?”
“山长作画那晚,便是在山上凉亭,我也在陪伯母吃饭的。”谢道韫似笑非笑,“然后,去年王兰带我来过这个包厢。”
“你,你不会把我们给揭发了吧?”王凝之下意识就开口,然后急忙闭嘴,却已经迟了。
谢道韫嘴角一弯,“那是你们王家的事情,与我什么相干?至于这事儿,女儿拿爹的东西,还能叫偷吗?”
“就是就是,”王凝之缓了口气,坐下喝口茶,“现在你虽也是王家人了,但毕竟我们是夫妻,当然是要帮我瞒着了。”
谢道韫笑了笑,“夫君,我听绿枝说,今日你与马文才,定下了七日之约,要以同一题目,二人一较高下?”
“嗯,”王凝之点点头,“要让马儿跑,总要给马儿吃点草。”
谢道韫眯了眯眼,“你要让他去试探张道御?”
“哈哈,不愧是我夫人,聪明过人啊,可惜马文才想不到这些,只会争一时之长短,还需要多多锻炼才行。”
“夫君,”谢道韫轻轻叹了口气,“马文才此人,确实如你去年所说,有些本事,或可为将来北伐锋锐,但好胜心过盛,乃兵家大忌,想要他来成为下一个桓温,怕是很难。”
王凝之只是点点头,却不回答,谢道韫有些疑惑,“难道你觉得如此还好?”
“自然是不好的,不过我本来,也没对他有那样高的期望。”王凝之声音很平静,话却生冷,“人嘛,合适的位置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马文才不知进退,一心求胜,难领全军,但是一把想杀人,有杀性的刀,用来北伐,总是好的。”
“你要让他?”谢道韫眯了眯眼,神色也冷了些。
“求仁得仁罢了。”王凝之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撩起来帘子,笑呵呵地听起了下头的故事。
谢道韫神色变幻几分,最终也只是轻叹一声。
日头渐渐下去,鸣翠楼里的老先生,笑呵呵地向着四周拱拱手,然后也没急着走,而是留下来和伙计们一起收拾了一阵子。
鸣翠楼如今,已经从当初的饭馆子,变成了专门的说书楼,没法子,吃饭的客人总是可以点上几个菜,多待一会儿,而这个小楼里,哪儿有那些位置呢?
等到王凝之夫妻俩下来,徐婉也从柜台后边迎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公子,夫人,今儿晚上的席面,我已安排妥当,后头在做了,就等您的同窗来。”
谢道韫笑着点点头,坐在窗户边的桌子旁,“那位老先生,我记得去年就在了。”
“是,先生他如今也是我们的伙计了,定了长约,喏,这是他家的小孙子,每日都会过来等着老爷子。”徐婉指了指一边,坐在门口,两条小腿儿在板凳下晃来晃去的小孩说道。
而这时候,小丫从后厨里出来,手里提着要倒掉的菜叶子,一脸不爽,瞧见了王凝之二人,也只是躬了躬身子,便算做是打招呼了。
徐婉顿时脸色一变,却不等她说话,谢道韫便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去忙吧。”
小丫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也没多话,就走了出去,而跟在后头的徐有福,则冲着两位主子拱拱手,脸上带着写恳求之色,然而,谢道韫这次却没给个好脸色,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帮他说好话。
徐有福无奈,又冲着王凝之挤眉弄眼,王凝之没好气地说道“再不追出去,人都走远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哄着,难道等下在我们跟前,她就能放下脸来,给你个好话?”
徐有福感激地再拱拱手,急忙跟了出去。
徐婉无奈地回过头来,行礼“夫人,小丫她实在……”
“没事儿的,”谢道韫温和地说道,“小丫姑娘是个真性情的姑娘,我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反而更喜欢她率真可爱,你大可放心。”
听到谢道韫的话语气真挚,徐婉才放下心来,这般高门大户的女子,最是讲规矩,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担心小丫。
青楼里头与外不同,姑娘们需要做的,是琴棋书画,巧笑嫣然,而伺候她们的丫鬟,自然就要牙尖嘴利,性子泼辣才好,否则,便是那青楼里头,又何时少了针锋相对?
想起小丫前些年与自己在南郡,尚未成名之时,便是为了那冬日里的些许炭火,也少不了她去与管家婆子们争吵才有,如今虽已不需为这些担忧,可小丫的脾气,却始终是改不过来了。
这也是徐婉最满意徐有福的地方,跟着王凝之这么多年,徐有福两大特点,第一脾气好,人厚道,不会为了琐事而跟小丫计较,第二脸皮厚,便是小丫再发脾气,他也不会觉得丢了面子。
再一个好处,那就是与王凝之一样,不甚看重那些门户之别,不过这倒无妨,大家都是府里仆役,不过是所理之事不同,倒也没个身份上的差距。
王凝之自是不在意这些,以自己对谢道韫的了解,她是很重高低卑贱的,但谢道韫所看重的,是人之所为,要匹配自己身份,所以她这辈子,是不可能跟一个小丫鬟有意见的。
“我如今不多在钱塘,那些家伙们,没有趁我不在,来你这里打击报复吧?”王凝之说道。
“没有的事儿,您不在的时候,各位公子们倒也常来我这里,谈不上有些交情,但大家多少都会给些面子,有事儿的话,也会仗义援手,上次有个同行不讲规矩,还是马公子帮着解决的。”
王凝之皱了皱眉“谁家的?”
“公子不必担心,不过是外地客商,想要来买还未对外的故事罢了,若是本地人,当知道您是这儿的主子,都不会来骚扰的。”徐婉笑着解释几句。
“马文才也常来这里吗?”谢道韫眯了眯眼。
“是,去年公子在的时候,他几乎是没来过的,不过今年开始,他便常与其他公子们一起来,您也知道,去年在钱塘湖畔的时候,大家帮过我,我也在年节之前,给各位都送了礼物,大家也愿意照顾我这生意。”
“对了,公子,你要我查的事情,我也打听了些,张道尊自建康而来,如今已过吴郡,这两日应该就到了。”
“还有,马太守与张家,这几年来一向和睦,并无什么龌龊,不过马公子,今年春猎时,倒是和张家二公子,张俞比试了一场,我虽未见,但听人说,马公子胜得轻松,颇受世家长辈们赞誉。”
“可是那张家二公子,却很是恼火,说是在绮云坊醉后,曾言马公子不懂让人,过于求利,让大家都失了体面。”
谢道韫皱了皱眉,“这般世家相约春猎,倒是会互相谦让些,便是赢,也不该赢得太过,可马文才一向如此,难道其他人会不清楚?”
“这位张二公子,往年并不在钱塘,您也知道,张家是自吴郡迁徙而来的,张家大公子一直在建康,二公子则留在吴郡,还是今年把张家在吴郡的安置都换到钱塘,这才随着来的。”
“张氏我并不熟,只在建康时,见过他家小妹张彤云一次,是个人物,张玄自不必说,能得到张道御青睐,可见其智,这位二公子,却如此不堪吗?在钱塘说这些话,给自己找麻烦?”谢道韫淡淡开口。
“张家啊,有点儿意思啊。”王凝之笑了起来,“去年我叔父王彪之在吴郡,和这朱家,顾家斗法,我虽在钱塘,却也和朱明启相争,可直到最后顾家被查,朱家退避,这张家都不发一言,反而悄悄转移家族。”
“看来马公子这次,是要啃一块硬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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