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天色微明,天边的月亮,在挂在角落不肯离开,散发着惨白的光,照得大地一片亮。
王羲之打了个酒嗝,抱了抱拳,豪气得一塌糊涂“今日还未畅饮,改日会稽再聚!”
“逸少,不如明日休息好了再回。”司马昱苦笑一声,不过脸上也是兴致很高,从早上开始,桓温便开始撤军了,得知这个消息,手下的军人们也不用一趟一趟地出去又回来了,不过几人还未放松,一直在城墙上,紧张地观望着,直到傍晚,征西军消失在视野里,这才举城欢庆。
然后,本来打算的小酌几杯,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开环畅饮,要不是王羲之还心心念念要赶路回家,怕是今儿要喝一整个晚上。
“无妨!”王羲之大手一挥,“道路已经扫开,我在马车里头睡一觉,又能赶路,又能休息,我喝了酒,又不是马儿喝了酒,今夜月朗星稀,一地皆明,正是回家的好日子!”
“叔平,好好照顾你爹,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随意,”司马昱也拿他没法子,只能吩咐正在一边扶着的王凝之。
王凝之答应了一声,便在王羲之的催促下,将他扶进马车里,给老爹盖上被子,马车也摇摇晃晃地启程了。
热水擦了脸,又观察了一会儿,王凝之伸个懒腰,再给老爹掖了掖被角,就要下车,却听到后头老爹的声音响起“叔平。”
“爹,你这是还没睡着,还是已经睡醒了?”王凝之回过头,很是疑惑,这小老头一上车就鼾声大作了,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喝的假酒?
“当然是还没睡!我有话要嘱咐你!”王羲之懒洋洋地躺着,一张嘴一股酒气,熏得王凝之直皱鼻子,本来是打算在老爹这宽敞的马车里凑活一下的,现在是不得不回到自己那寒酸的小马车了。
“爹,有啥话,明儿起来再说吧。”扇了扇鼻子前头的酒气,王凝之强忍着不把窗帘撩开。
“此次回去之后,司马昱必定会宴请你,到时候你绝不可去,其他世族公子之聚会,也都不可,等过了年,马上成婚,然后带上谢家那丫头,爱去哪儿去哪儿!”
“爹,你这啥意思啊?”王凝之脸色一变,老爹这是要把自己赶出家门了?
“嗝儿,”王羲之先来了一个酣畅淋漓的酒嗝,这才看着儿子,缓缓说道“你自己表现得如此出挑,怪得了谁?”
“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安全嘛,说得大些,那还是在为了江山社稷呢!老爹,你不能这么卸磨杀驴!”王凝之叫起了撞天屈,为了表示自己非常委屈,还忍着恶心凑近了点,刚想挤出俩滴眼泪,就被老爹这一身酒气熏得又退开了。
“哼,你能带着谢家丫头走了,这就是天大的幸运了,你以为我为何要今晚就走?还不是为了你?”
王羲之也很不满,自己喝的晕头转向,还要坐马车,晃悠得人直想吐,“王爷刚刚在酒宴上说起你的事情,荀蕤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就说你有才,接下来是什么?还不是要劝王爷将你带去建康,引入朝堂?”
“呵呵,”王羲之冷笑两声,“我的儿子,若是要入朝堂,用得着他们引荐?不过是想以此为借口,把你,把王家拉上台面去和桓温对着干,殷浩虽然保了下来,可是这次的事情,谁都看得清楚,殷浩不是那桓温的对手,他们皇族不想再像今日一样顶在前头,就想着居中调解,坐收渔利,哪儿有那么容易?”
“我王家已然退隐如此多年,为的就是不做那出头之鸟,当年叔父,从叔父护君南渡,立下多大的功劳,都免不了为人嫉恨,荣华富贵不见得比如今多,仇人却比如今多了无数倍,难不成我王家还会重蹈覆辙?司马昱想再玩这一手,做梦!”
“荀蕤更不是个好东西,眼见有机可乘,便给那司马昱牵线搭桥,想利用我王家,便如以前拒给桓温授豫章郡公,不过是太后鹰犬,替这些皇族人开口垒台阶而已!”
“这我当然清楚,我以后少跟他们交往就是了,也用不着这么急着成婚出门吧?难道他们还能把我从家里揪出去?”王凝之皱了皱眉。
“若只是如此,哪里用得着你出门去?老老实实跟那谢家丫头窝在家里就行了,怕的不是他们,是桓温。”
王羲之一双醉眼,异常明亮,“你此番作为,岂会不被桓温注意,你以为自己花言巧语,把事情轻轻揭过了,若是如此便得以在他面前耍心思,那你也太小看桓温了。”
“他那日不动你,无非就是还拿捏不定而已,你既有才,那要么为他所用,要么就死,但你是我的儿子,桓温又打算避战,所以才不会动你,否则,就凭桓云那个武夫,只要桓温稍微迟一句,怕是你眼下已经死了。”
“饶是如此,也不能保证,桓温回到荆州之后,会对你如何,若他是爱才,派人以国事相压,要你入征西军,为父如何拒绝?”
“若是他有所忌惮,要你死,你留在哪里,都不会安全,只有不断出行方可,最好是连家人都不知道你在何处。”
王羲之叹了口气,看向车顶,幽幽说道“出门前,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啊。”
“爹,那么多隐士在山野之间,朝廷时时征调,都拒而不出,也没必要到我这里,就如此难吧?”王凝之皱了皱眉,发现自己好像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用!不过是博个名声罢了,朝廷也明白,所以征调不过是做个样子,让天下人知道朝廷的爱才之心,就算是他们接了征调,难道会给他们什么高官厚禄?”王羲之不屑地笑了笑。
“也不见得人人都是如此吧,想必其中,总还有些人,是有真本事的,您知交遍天下,总不能都是些酒囊饭袋吧?”
“当然会有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可一来这些人,恃才傲物,非高管不得做,朝廷哪位大人会为了爱才,给他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把自己的位置腾出来给他?二来,这些人都是些隐逸之士,纸上谈兵者诸多,谁知道他们有几分真本事?”
“可你不同,你以崭露头角,将桓温劝退,那便算是真有本事了,用不了几天,雪一化开,此事便会传开,司马昱就盼着把王家推在前头呢。”
“王爷这些年来,多靠着王家,未必会如此吧?他就不怕惹恼了爹爹?”
“他怕,”王羲之冷笑一声,“可他没办法,一来他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一个会稽王,对上征西军,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大晋,能与征西军相抗衡的,只能是所有的世家大族,只有把王家拖下水,逼着所有世族一心,方有可能,二来太后也不会让他来顶,会稽王不见得多有气候,可他是如今皇族唯一能拿上台面的人了。”
“此次回家之后,你须深居简出,万不可再生事,给他们机会来提你。”
王凝之行礼“明白了,父亲。”
“去吧,我要休息会儿。”
出了马车,望着天边明月,王凝之苦笑一声,自己这是要从一个纨绔子弟,隐士狂生,变成一个有本事的隐士了。
木秀于林啊,只怕以后在隐士圈子里,自己也不太好混。
……
两日后,山阴城。
谢道韫很无奈,要是世上有后悔药就好了,能让自己回到那个雪后的日子,说什么也不出门去送母亲,而是待在屋子里了。
即使在最怪诞的梦里,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年纪了,还要去哄孩子,偏偏这个‘孩子’还有点儿大。
这世上哪儿有闺女去哄着老娘的道理?
脑子里是这些念头,脸上还是要带着笑容,苦口婆心,温言相劝
“娘,咱们回家吧,好不好?”
斜着靠在软垫上,阮容手里捏着一卷书,已经很久没翻页了,人都是在昏昏欲睡中,听到谢道韫的话,皱了皱眉,睁开眼睛,回答“回去做什么,王逸少还有几天才能回来,我当然要抓紧时间,多在王家玩上几天。”
“娘,”谢道韫无奈地继续劝说,“桓温已经退兵了,郗璿夫人也早就不扣着您了,咱就回去吧,不然我每次过来,都要去拜见夫人,还有大嫂子,也很麻烦啊,我能拿的小礼物,都拿遍了,总不好随便应付啊。”
“拜见她们作甚,”阮容眉头一挑,“难不成你少送点礼,以后嫁过来,他们还敢为难你不成?”说着,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女儿坐过来。
“当然不会为难了,”谢道韫走上两步,坐在阮容身边,牵着她的手,“可人家也很麻烦啊,日日都要准备接待我,这规矩礼仪,总也不好就在我这儿破了,再说了,这就不是个值得破规矩的时候啊。”
“你呀,就是太实诚了,”阮容拍拍女儿的手,继续说道,“这次你那未来的夫君可是出了大风头,说不得一回来,上门议亲的人就多了,娘不给你盯着点儿,那怎么行?”
谢道韫很无语,明知道老娘在随意扯谎,还是无可奈何,“怎么会呢,咱们俩家的事情,谁不知道啊,哪儿会有人来触谢家的霉头?”
“再者说了,这也不是您该盯着的事儿啊!这就要过年了,家里头来客很多,您也不能一直不露面,都让三叔去处理啊,我看三叔这俩天已经烦躁得很了,估计等您一回去,就要找借口出门去游玩了。”
说到这里,谢道韫突然停顿,眉头一皱,再看过来“娘,你不会就是为了躲这些麻烦,才赖在王家不肯走吧?”
阮容脸上一红,顿时就有点儿气急败坏“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赖在王家不走?她郗璿为了王家,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扣下,现在一看事情了结了,就要赶我走,哪儿那么容易?我们要是这么听话,岂不是遂了她的愿?”
谢道韫一看阮容这说话时候的急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揉了揉眉心,怎么老娘最近这变化如此之大?
“娘,郗璿夫人现在都被你烦得不进书房了,咱就算是报仇了,好不好?她都已经投降了,就别步步紧逼了。”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姓郗的到底还不是我的对手!”阮容眼前一亮。
“唉,算了,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了,闺女啊,你想好了,以后要如何吗?”阮容坐了起来,严肃了些。
谢道韫摸不着头脑,迟疑着问“以后如何?”
阮容一瞪眼,“这王叔平如今成了出头的椽子,你们未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能有什么不好过的,他又不是干了什么坏事?”谢道韫有点儿犹豫。
“看看你,一门心思放在他身上,都缺了机敏!”阮容没好气地说道,“那不叫坏事,可是也算不得好,现在这时局,谁会愿意出头去?一旦有点儿本事,那就是朝廷和征西军互相争抢的靶子。”
“你看看王逸少是如何安排王伯远的?一个小小的会稽长史,难道他安排不了个更好的职位吗?朝中难道没有王家人可以带着他吗?可是王逸少呢,把儿子紧紧带在身边,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稳扎稳打吗?不让他太过出挑,被人嫉恨,被人利用。”
“可是如今王叔平露了脸,建康那几位是不会放过他的,毕竟这是能把王家拉下水最好的机会了,王逸少潜心隐逸这些年,是不会因此就把琅琊王氏抬上去的,必然会给儿子找个出路,要么就是把他赶出门去,让他学那些隐士,不问朝政,游山玩水,要么就是狠一点,直接给他安个罪名,丢进牢里去。”
“不会吧?”谢道韫愣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阮容冷笑,“怎么不会,王凝之如此行事,早已经被人盯上了,就看他到时候,是想出去游荡,还是想在牢里了。”
“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就算是去牢里,也还在山阴城,不会受罪的,不过这样有损声誉,估计明年你们成了亲,就要出门去了。”
“娘,这怎么办啊!”谢道韫难得慌了神,拽着阮容的手摇晃。
“我哪儿知道,不过嘛,”阮容似笑非笑,“有个人或许能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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