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十二月,一夜之间,雪就骤然降临,一场白茫茫的大雪,掩盖住整个世界。
天地一色,这场雪,似乎将远方的轮廓抹去了一些,远远望去,只见白云不见晴。
在朝廷的强硬态度下,整个长江沿岸的征西军驻地,与以扬州为中心的各地州府针锋相对。
在会稽王的要求下,以琅琊王氏为轴,各大世族,将无数钱粮运往建康,整个扬州的兵士,都在前往宣城郡的路上。
大将军桓温,拜表辄行,亲率五万征西军至武昌,兵锋所向,直逼建康。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扬州,江州,徐州之边界,怀着期待或恐惧的心情,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各地的驿使,整日策马于官道上,马儿的嘶鸣,使者来往时的神色,都是人们关心的所在。
而这一场雪,让一切都停滞了。
再没有消息可以及时传递,没有人知道大将军到了武昌之后的动作。
有些人说,大将军既已出马,必不回头,有大雪掩护,此刻或许已经敲开了建康的大门,踏入皇城。
也有些人说,扬州的官兵还没来得及集结完整,征西军必然会先扑杀宣城,将抵抗力量剿灭,兵过建康而不入,威逼朝廷。
还有极个别的声音,认为这场雪来的突然,就是上天在预警,天子失德,猜忌大将军,才会有如此惩罚。
雪还没有停,会稽的官兵,已经在拼命地铲雪,开路,传令兵奔波在城门外,去往建康的使者,根本无法骑马,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雪中跋涉。
谁都知道,这一次若是朝廷压不住桓温,那这个天下,就要改个主子了。
王家大厅里,茶水在壶里,滋滋作响。
郗璿端着杯茶,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王玄之站在一边,时不时抬起头,往往远方的天空,眉头紧皱。
何仪就站在他身后,始终盯着自己的丈夫,眼里满是担心。
王凝之靠在门外的栏杆处,瞧着窗沿边上的盆栽,轻轻抬手,掸了掸肩头的落雪。
脚步声响起,王羲之出现在走廊外,靴子上还沾着雪,脸色阴沉,小胡子随着身体微微颤抖,一双眼睛不怒自威。
在他进入屋子以后,郗璿迎了上来,一边亲手给他把大氅脱下,一边又说道“叔平,给你爹倒一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这么大年纪了,一大早出去,冻坏了吧?”说着把王羲之拉到已经铺好了暖垫的椅子上,站在他身边,给王羲之搓了搓僵硬的脸,
接过来王凝之送的茶,王羲之没有喝,而是双手捧着,让自己的手有些暖意,直接开口“我要去宣城。”
郗璿闻言身子一晃,却强自镇定,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凝望着自己的丈夫。
“父亲,我与你一起前去。”王玄之站了起来。
何仪急切地走上一步,却不知该说什么,眼里已经有了些晶莹,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
“胡闹!”王羲之少见得对大儿子没有耐心,瞪了一眼,“此次事情到现在,音讯全无,你去作甚?难道要老夫护着你不成?”
“伯远,你这个时候不可离家。”郗璿也皱了皱眉。
“可是,”王玄之焦急地开口,正要说话,却被站在一边的王凝之打断了。
“大哥,你不能去,王家的两任主人,怎么可以同时去犯险呢?”王凝之按住大哥的肩膀,让他坐回椅子上,继续说道,“现在建康那边情况不明,若是事情有变,爹爹去了被扣下,你就要在王家居中策应才行。不说别的,若是你和爹爹都有危险,那王家还如何统御北方世族?”
“你也知道,这世上,盯着我们的人数都数不清,若是王家有变,他们必然会趁机下手,到时候狮子无牙,群狼环伺,我们这一大家子,可如何是好?”
“再说了,只要你在会稽,琅琊王氏就是一股绳,那其他世族也只能跟着我们继续为朝廷撑腰,若是你和爹爹都被扣下,世族混乱,朝廷无依无靠,岂不是正中了桓温所求?他必然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谁来救爹爹?”
王玄之说道“这些我自然明白,然而为人子,岂能眼看着父亲去冒险?不如这样,爹爹留下,我自去宣城寻会稽王,一有消息,必会遣人送信。”
“不行,”王羲之目光如炬,“这种时候,便是我去了,也没多少用,只是让桓温等人明白,我们琅琊王氏,以及背后的无数世族,对朝廷的支持而已,若是你去,怕是连面都见不到。”
“可是,”王玄之迟疑。
“住嘴!”
郗璿突然发声,冷冷地盯着王玄之,“伯远,平日里我与你父所教,难道你全忘了吗?遇事越险,越当如何?”
“当镇静,不自乱阵脚,给人可乘之机。”王玄之想都不想就回答。
“没错,此刻是我朝之大危,也是我王家之难,拿出你该有的担当来,别说要留在会稽,便是我和你爹爹死在你眼前,也不许你鲁莽行事!”
“娘!”王玄之只是叫了一声,手死死地握着椅子上的把手,人在微微颤抖,却终究是没有再站起来。
“大哥,别这么担心,”王凝之往前走了一步,笑呵呵地开口,“娘也是的,干嘛说的这么严肃,事儿哪有这么严重?不过是眼下大雪,路途不畅罢了。”
“你个没心肝的!”郗璿一瞪眼,就要骂人,却被王凝之给打断了。
“我陪爹爹去就好了。”
“不可!你去了能做什么?”郗璿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了,就连王玄之都一把拉住弟弟,猛地摇头。
只有王羲之一言不发,打量着二儿子,好似有些意外。
眼下这情况,谁都清楚得很,大雪骤然降临,本该前往宣城的扬州官兵,都被堵在路上,若是征西军趁雪发难,用不着几天,就可以破宣城,入建康,坐在皇宫里。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轻便而行,前往宣城,去给会稽王撑腰,最起码拖到扬州兵到达。
抢时间,就是现在要做的事情,在征西军出动之前,到达宣城,方有一线转机。否则敌我强弱差距太大,老虎可以和狮子坐下谈判,却不会和绵羊谈判。
可若是桓温已经动了手,那现在去宣城,就是羊入虎口,桓温绝对会扣下王羲之,用来控制北方世族。
也是因为如此,王玄之必须留在家里,只有这样,王羲之的价值才会变小。
“我去,当然是给爹爹撑腰了。”王凝之笑着回答,“家里其他弟妹年轻尚小,无需前去,我和大哥,当然该陪同父亲,但大哥有大义责任在身,强忍于会稽,既是为了王家,也是为了天下,而我一身轻松,自然要为兄弟们承担起为人子的责任来。”
“说起来,”冲着那边眼眶通红的王玄之笑了笑,王凝之很自豪地一抬头,“从今儿开始,我们兄弟,就各自承担起责任来,一起为了我琅琊王氏战斗了!”
握了握王玄之的手,王凝之笑得开心,“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也能为弟弟们做个榜样,大哥,这个机会,就别跟我抢了。”
“闭嘴!”郗璿眼里泪光闪烁,声音却很大,“你当我死了不成?要陪你爹爹,还轮不着你!”
“娘,”王凝之摇摇头,“我们身为王家人,自然要同心同德,您若要去,我自然不敢拦着,但眼下,王家还需要您为大哥撑腰,家里那么多事务,大哥也未必事事清楚,只有你和大哥安全,执掌王家,我和爹爹,才会安全。”
“等到家里事情安顿好了,您随时来,我和爹爹冒雪前行,说不定还没到了宣城,您就已经追上我们了。”
郗璿目光闪动,在两个儿子间游移,一时也没了主意,最后看向丈夫。
“好!”王羲之紧锁的眉头突然放开,笑了起来,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叔平,今日你就与我同去宣城,让为父看看,我的好儿子,究竟有几分本事!”
“正当如此!”王凝之拍了拍手。
王羲之几步走来,一把搭住二儿子的肩膀,恍然发现,他已经与自己一般高了。
父子俩互相揽着,仿佛是哥儿俩一样,笑着踏出门去。
站在城郊处,王凝之把自己包裹得就像一只狗熊,把帽子前沿撩起来,转过头瞧了瞧老爹,跟自己也差不多,就是手里多了根拐杖而已。
两人身后,则是几十个护卫仆役,甚至还有两个大夫。
前头雪还在下,但出山阴的这一带路已经被清扫开,只剩下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而已。
“怎么样,后悔了现在还能回去,走到半路想回去,可就麻烦了。”王羲之往前走着,淡淡开口,似乎一点不为远处那白雪皑皑的道路烦恼。
“后悔啊,可是不能回去,”王凝之笑了笑,跟着父亲,回答,“要是现在回去了,怕是要被兄弟们笑死,那可不行。”
王羲之愣了一下,这才转过头来,一瞪眼“没出息的!你就不能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吗?’一点儿英雄气概都没有!”
王凝之耸耸肩,“老爹,我哪儿算什么英雄啊,再说了,英雄气概有什么用,又不能吃,又不能用,当年楚汉相争,谁不说项羽是英雄,可最后谁赢了?”
王羲之‘哼’了一声,说道“这就是英雄的好处,自古成王败寇,却只有西楚霸王虽然败了,也为人所敬仰,你懂吗?”
“懂,我当然懂,等咱们回去了,我就这么教育弟弟们,老爹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都教育成英雄。”
王羲之叹了口气,对二儿子很无奈,这孩子从小就是个老赖,说什么都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可转头就给忘了,完全不放在心上。
“叔平啊,你此次随我去宣城,为天下,为苍生,害怕吗?”又走了几步,听着雪花落下的声音,王羲之伸出手去,给儿子拍了拍肩头的雪,问道。
“怕啊,当然怕。”王凝之是相当的坦然。
而他的坦然,也让王羲之嘴角一抽,犹豫了一下,决定不说话了,免得被气坏了。
本来是想跟儿子互相鼓励一番,大丈夫面对危险,就该相互扶持,勇往直前。
可是被王凝之这么理直气壮的认怂给打败了,难不成父子俩要在这里抱头痛哭吗?
这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
“老爹?”瞧着前头王羲之的背影,王凝之快步追上。
“干嘛!”王羲之不爽地哼唧一声,要不是现在急着赶路,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二儿子才行。
王凝之眼珠子转了转,“老爹,你说,什么是英雄啊?”
“英雄?”王羲之眉头一挑,“当然是勇气过人,有责任,有担当,明是非取舍,立不朽之功业,是真正的大丈夫。”
“那我们现在去宣城,应当也算是英雄父子了!”王凝之说道,“老爹,等回来以后,您可要把这事儿记载下来,让后人称颂我们。”
“呸!”王羲之小胡子一抖,“就凭你这句话,也当不得英雄!哪儿有英雄会自己惦记着这么点儿事?而且,你不过是陪我来的,又不是为国为民,怎么就算英雄了?”
“爹,要我说啊,英雄之间,也是不同的,您是英雄,儿子我也是有英雄才对。”王凝之和老爹并肩而行。
“呵呵,愿闻其详。”王羲之冷笑一声。
“您是为国为民,为了这天下百姓,江山社稷,勇闯危险之地,”王凝之收起来笑容,正经地说道。
“而我为了王家,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为了父亲,亦一路相随,难道我就不算英雄了吗?”
“天下如此之大,只为了自己一家,算得了什么英雄?你倒是去问问,除了自己家的人,谁会觉得你是英雄?”王羲之撇撇嘴。
“我本就不打算做别人的英雄啊,”王凝之理直气壮,“我只要做自己家里的英雄,能陪着老爹慷慨奔赴危险,能帮着老娘做点小事儿,能为兄弟们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来,就很满足了。”
“这样的英雄,未必也过于小了,一家之英雄?”王羲之皱了皱眉。
“就是这样!”王凝之笑了笑,“老爹,你来做这个大英雄,儿子来做个小英雄,我们父子英雄,一起出征!”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脚步也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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