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眼眸里流光转动,看着王凝之,久久不回答,似乎很疑惑,又似乎在考虑。
等到王凝之喝了第二杯茶,徐婉才缓缓开口“公子,可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我也是今儿看那些客人都挺感兴趣,这才敢跟你说的,要是效果不好,自然一切打住。”
“徐婉,多谢恩公。”徐婉缓缓起身,仔细地抚平了自己衣服的折痕,又收拾了一下头顶上唯一的一根小玉簪子,盈盈下拜。
“这是怎么了?”王凝之不明所以。
“恩公为徐婉谋了一条生路,怎能不谢?”徐婉笑得开心,眼里泪光闪烁。
王凝之很无语,这时候的姑娘们怎么就这么容易感动?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承了情,该不会想以身报恩吧?
想到这里,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领口。
徐婉却坐了下来,她早就习惯了王凝之对礼仪的一些古怪反应,就像这种时候,正常人应该走上来一步,把自己扶起来,然后来几句‘姑娘不必如此,’之类的话。
可若是想等王凝之有这种‘正常’反应,估计自己都要拜到明儿去。
“公子,这件事情大有可为,我在青楼这些年,也不算不闻世事,做生意,产品当然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故事足够好,足够吸引人,那自然有了本钱,”
“至于未来,可以先在茶楼慢慢打响名气,有了钱之后,甚至可以自己盘下一个小茶楼,请人来说书,而我可以为不同故事设计配音,甚至可以像演出一样,只不过把歌舞换成故事。”
“不过这些故事虽然精彩,都比较短,吸引客人足够了,想要留住客人,除非所有的故事都能这么精彩,否则就需要长篇故事。”
“至于歌舞部分……”
王凝之瞪大眼睛,仔细听着,难道这就是东晋歌舞剧吗?
术业有专攻,要说歌舞这种事情,作为曾经的青楼红牌,名气响动南郡周围几个地区的徐婉,恐怕足以把这件事情做到极致。
而且看徐婉这个样子,恐怕这丫头想自立门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小院子里头,夕阳洒在院墙边一片瓜果上,小丫一边嚼着点心,一边给徐有福介绍。
“喏,就是这样蔬菜,过些日子估计就能吃了,我们还打算种棵树,可是院子里只能放下一颗,有福大哥,你说是桃树好,还是栗子树好?”
徐有福很认真地考虑了,回答“枣树吧。”
“好,晚点我就和小姐说,”小丫瞥了一眼已经点上灯的屋子,说道“有福大哥,你说他们在商量什么呢,王公子不会把我家小姐带坏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那个王公子虽然看着文质彬彬,却心思过多,很滑头,完全不像徐有福一样,值得信赖。
“不会的,”徐有福回答得倒是很快,不过心里也在打嘀咕,自家公子坑蒙拐骗的事情这些年可没少做,在会稽的时候,还曾经引起各家公子联名到王家告状呢。
不过扫了一眼小楼,就这主仆二人,穷得叮当响,估计公子不会感兴趣吧?
不过没让两人担心多久,小楼就响起脚步声,王凝之走在前头,出了门,笑呵呵地说道“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我会回去开始想长篇的。”
“好,我在这里,静候佳音,如果有好消息的话,我也会上山去告知公子,”徐婉说到这里,明显停顿了一下,眼神微微一暗,又说道“还是公子让有福大哥每过些日子就来一趟吧。”
“怎么了?”王凝之皱起眉。
徐婉笑了笑,“我这个身份,若是出现在书院,于公子不好。”
“你什么身份?你凭自己的本事,在茶楼弹曲儿卖艺,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好的?”
“我是说以前,而且现在书院学子们也都认识我,若是……”
“认识你怎么了?认识你是他们的荣幸,记住,你是我王凝之的朋友,我的朋友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人,别人笑脸相对,你就好好说话,有人甩脸子,就给我抽他!”
“你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做什么生意,难道以后你开了茶楼,看见熟人来了,就吓得不敢露面了?你自己想想吧,有福,我们走。”
看着王凝之和徐有福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良久,小丫从怯生生地走过来,站在已经矗立在门口许久的徐婉身边。
她是被王凝之的脾气给吓到了,又很担心以后自己见不着那个总是笑着的徐有福大哥,小脑瓜想了好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来求助她无所不能的小姐。
谁知道和自己想象的不同,小姐并没有失落,也没生气,望着夜空,自言自语。
“真是男人啊,我几时是担心自己了?”
小丫垫着脚,只看见徐婉在夜幕的薄雾下隐约可见的侧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上山的路上,徐有福难得沉默,脸色很难看,王凝之打量了几眼,问道“怎么,担心见不着那个小丫头了?”
“没有,我听得出来公子的意思,只是怕她们领会不了,要不要我去提醒一下?”徐有福皱着眉,很是担心,就凭小丫的脑子,恐怕还以为王凝之这是绝交的意思呢。
“我怎么就带了你这么个笨蛋?”王凝之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不许去!你家公子的面子大得很,可折不得!”
甩甩袖子,就往上走,不管后头徐有福嘟囔着什么自己聪明得很,王凝之心里想到徐婉的话。
“如果有福大哥愿意的话,我不反对他和小丫的事情,只是有一点要讲清楚,”徐婉的脸色分外认真。
“我二人自青楼离开,便发誓这辈子绝不与人做妾,若是有福大哥不嫌弃小丫出身,肯娶她为妻,那便等小丫年纪再大些,我也放心把小丫托付给他,若是嫌弃,就不要让两人再有瓜葛了。”
王凝之笑着看了一眼月亮,我的有福,那心里可是比月儿还皎洁,徐婉这纯属多虑。
不过隐约听到后头絮絮叨叨‘我容易吗,又要照顾小丫,还要看管你的学业,还要担心你惹麻烦,像个老妈子……’
脸黑如锅底,王凝之决定告诉徐婉,徐有福有待进一步考察。
不论是什么年代,什么老师,什么学生,理论课都是枯燥的,尤其是这种本就枯燥的理论课,加上一个一字一句都横平竖直的夫子。
王凝之坐在学堂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陈夫子,在心里已经给他的两撇小胡子上,各自挂了一只山羊。
而这个时候,像王凝之一样的,大有人在,除了极其个别的几个积极分子,比如梁山伯,棋下的不咋的,还挺认真,甚至使用了记笔记这种招数。
而正义使者王蓝田同志,人都已经魔怔了,昨天只上了半天课,他下午就去了钱塘玩,喝了一顿大酒,回来倒头就睡,今儿起来神清气爽,一点困意没有,这就遭了殃。
虽然对陈夫子并无兴趣,也对他讲的课毫无兴趣,但是毕竟夫子们都是能在山长哪里说上话的,而且夫子之中,也只有陈夫子才会欣然接受学生们偶尔送上的各种小礼物,所以打好关系还是必须的,只能放空大脑,呆若木鸡。
能唤醒这群人的,只有陈夫子最后一句“今日课堂就到此结束,明日会有心得书写,请大家回去以后,仔细回想今日我所讲内容。”
陈夫子离开之后,整个学堂才重新活了过来,王凝之来到食堂,打了几个青菜,刚坐下,没吃上几口,梁山伯一行人就过来了,坐在他旁边,边吃边聊。
梁山伯还在激情地和同学们讲述今日他的收获,对于棋艺和人生道理的感悟,却没发现,因为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让大家更加难以下咽。
叹了口气,王凝之觉得今儿诸事不顺,还是早点回去躺着比较好。
事实证明,王凝之的预感很准,苦难还没有结束,刚回了小院子,就看见几个人坐在树下下棋。
王兰,谢道韫,以及谢玄。
见到这一幕,王凝之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就跑,却听见后头谢玄讨厌的声音响起“王二哥,快过来,跟我们一起学下棋。”
转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王凝之扫了一眼棋局,才发现是谢道韫正在给王兰讲述残局应对,而且看上去,这一局还要很久的样子。
“免了,我突然想起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等着我去办,下次一定。”
“棋品如人品,谢玄,你一定要记住了,做人不可妄言,否则你的棋势就会纷乱不堪,这也是因为你最近都在玩那些乱七八糟的‘国王棋’和扑克牌导致的。”
谢道韫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王凝之不屑一顾,打算使用置之不理的办法来应对。
“还有,要勤学苦练,越是自己不懂的,就越是要虚心求教,而不是像有些朽木一样,假装看不见,或者找借口逃避,那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王凝之缓缓转身,无奈地走进小院,要是自己再不回来,还不知道谢道韫那条毒舌又会发出什么言论。
“说吧,找我啥事儿?”
“兄长,是爹爹要我们来的,跟你说一声,谢大人已经返京,宁子世已经被缉拿下狱了,宁家如今正在调查中。”王兰抬起头,笑吟吟地说道。
“好,我知道了,谢大人动作这么快啊。”王凝之扫了一眼,王兰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裙子,显得娇贵可人。
“听说是昼夜不分地赶路,所以没用几天就回去了,而且谢大人这次回京之后,还是力主要肃清此事之人,态度强硬,让那些想要保下宁家的人都闭了嘴。”
王兰眨眨眼,向着旁边努努嘴,示意这是谢道韫的功劳,王凝之这才明白,为什么谢道韫会踏足自己的小院子,原来是想要我感谢一下?
“很好,谢家总算出来个明白人,知道这件事压不住,谢尚不亏多年为官,该有的敏锐还是有的。”
王凝之笑着打哈哈,就要绕过去,回房间,打算先睡个美容觉。
“哼,不分是非黑白,以己度人,就和下棋一样,完全凭自己心意做事,未免有失风度。”
谢道韫缓缓开口,不懂为什么,她看着眼前的棋盘,仿佛又看见最后的一个‘和’字,不仅感受不到一点求和的意思,还感受到了他那无声的嘲讽。
算了,不把她赶走,估计还要纠缠自己很久,王凝之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靠在树下,挑挑眉“谢姑娘,好像很喜欢以棋观人?”
“棋品如人品。”谢道韫也抬起头,直视着王凝之,丝毫不让。
“真是想不到,下个棋就暴露人品了,幸亏山长不是像你一样偏颇,只下了一局棋,就把人定性。”
王凝之冷笑。
谢道韫不屑地说道“山长只是以圣人之心,愿教化你们这些冥顽不灵之人,整个万松书院,便只有梁山伯几个人算是可造之材。”
“何以见得?”
“梁山伯,品行如棋,稳扎稳打,事无巨细,品学端庄,有一颗为民的心,祝英台,纯真卓然,敏而好学,真诚且不愚蠢。荀巨伯虽粗心大意,却勇敢无惧,敢为人先。”
“别人呢?”
“哼,我便给你再说几个,王蓝田,好高骛远,爱出风头却没内涵,秦金生等人,胆小怯懦,又喜欺凌弱小,为虎作伥之辈。”
“至于马文才,自私自利,心性狠辣,屠夫心性,若是让他为官,岂会为民做主?如此虎狼之辈,若是我为山长,必不会授他学业!”
谢道韫深吸一口气,瞧着在那里老神在在的王凝之,可以确定这就是个恶人,专门来跟自己作对的,忍不住又说道“至于王兄你,行事只凭本心好恶,不顾时间长河,恃才自傲,不堪大任!”
王兰脸色一变,急忙要开口说话,打断她,却见到谢道韫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凝之兄,不知以为如何?”
“一叶障目。”
王凝之淡淡回答。
“何解?”
“人不是物,千面千变,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只是看见一个面,却自己想出了剩下的全部,以此来妄自猜测,见识浅薄之故。”
“呵呵,”谢道韫皮笑肉不笑,微微抬手,做出一个很不规范的拱手之礼,“还请凝之兄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