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无论外面发生了多少激烈无比的事,二公主一直默不作声。
一直默不作声的被金棉从皇宫中带走,又在默不作声中跟着兽人小姐登上摆渡星舰。在星舰升后,又用闪着红光的暴露在外的机械眼眸冷眼旁观金棉对这混乱现状的抓狂。
然后。
二公主对黛拉轻声默念:“妹子,是时候啦。”
黛拉还在焦急,闻言转过头来恶狠狠:“你如果有什么坏心思,我打你屁股!没看到现在外面的情况有多混乱吗!”
两个孩子确实能掌握外界的现状。这是金棉身为她俩的保姆,出于某种教育意义上的坚持,给了黛拉和二公主可以查阅这摆渡星舰上的观测结构所收集到信息的权限,甚至帮二公主也登陆进了新帝联的内网。
出于左吴带的好头,不知何时开始,新帝联的大家伙都喜欢有事没事开个直播。
现在,地面上左吴和皇帝的僵持;近地轨道上艾山山所主导的以太象引擎的展开;还有月球附近钝子在肃正造物群间的左右腾挪,全部以刺激的第一视角展现在了她俩面前。
听完黛拉的话。
二公主微微眯起眼睛。她没有下颚,也失去了一只眼睛旁边的所有皮肤,脸上还有各种机械造物暴露,相当于先天能做出的表情比常人少了大半还多。
但仅凭这眯眼还有其眸子中的红光闪烁,便能体现出二公主在笑,笑得还有些贼。仿佛黛拉的威胁以及她之后的反应全部尽在掌握般。
果然。
黛拉忍耐了一小会儿,还是撇嘴,四只小手一双抱起一双叉腰:“我就问问啊,你说的‘是时候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二公主瞥了一眼金棉,朝虫娘轻声:“无论妹子你和我想做什么,现在都是最佳时机!这片太空能像现在这么安稳还真难得,但估计是绝无仅有了!”
黛拉愣了一下,然后动起她的小手们——其中一双分别摸上她自己和二公主的额头;另外一只则是撑住二公主的眼眶,以便自己能仔细观察对方的眸子。
另一只手则还是被虫娘用来叉着腰。
二公主有些莫名:“摸我的额头可以理解,妹子你是觉得我可能发烧烧湖涂了?放心,我没有冷却结构,一直在发烧,早习惯了,不会湖涂;可撑开我的眼眶,我实在没想通。”
黛拉指指自己的眼睛:“你从我眼睛里能看见什么?”
二公主端详一阵,颇为赞叹:“妹子你有虹膜和眼白,但你的虹膜本质是星空一样的美丽复眼,很漂亮。”
虫娘脸红了红,又正色:“对!我有这么多眼睛,看到的直播怎么都比你多吧?爸爸那边,亲妈妈那边,大妈妈那边,都是这么焦灼!你怎么能说现在的情况很安稳!”
二公主叹气,瞥见金棉的耳朵早就往自己这边转来,也就不再避讳,提高音量,颇为大声:
“妹子啊!你好好想想罢!”
“就因为现在三面战场的情况都这么焦灼,我才说银河现在最为安稳!你的假爸爸和这里的假皇帝势均力敌!你的什么大妈妈的那什么什么引擎一时半会儿展开不了;还有那边,那些造物碍于假皇帝的命令,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收拾掉你的亲妈妈!”
“这三处都在势均力敌,都腾不出手来!这是咱们的窗口期,想做什么趁现在才最合适!”
金棉耳朵抖了抖,闷闷转过来:“我不会假装没听见。”
二公主退了一步,有些忌惮的看了眼黛拉的四只拳头,回忆着其虫娘不讲道理还是冲金棉怂凶怂凶:“听见了又如何?你的手敢离开这摆渡星舰的方向盘吗?是谁刚刚才翻说明书搞清刹车和油门分别是哪个的?”
听完。
兽人小姐的耳朵颇为颓然的垂下。一直以来,她确实没机会接触类似的摆渡星舰,也就不可能对驾驶舰船有什么心得。
当然,客观来说,这次的航行也是颇有难度。不能离近地轨道太近而影响以太象引擎的展开,而飞得稍高一点就可能被当做那些肃正造物袭击的目标。
金棉作为初学者,已经算是做得很好。但与之相对,二公主说得很准,兽人小姐确实不敢松开方向盘,更无暇腾出手来去管二公主将做的任何事。
黛拉抿嘴。
二公主搓起自己的手:“如何?妹子,就算你想不到该干啥也没关系。千载难逢的机会,先把它握在手里,再去想其他的事呗。”
说着。
仿佛是小恶魔施展着其魅惑的手法,二公主为黛拉打开了投影,将各个势均力敌的战场投影而出,又有意无意,把一片安宁祥和的太空展现出来,放在了三个战场间的最正中。
黛拉抿嘴看着。
左吴还在和皇帝相视大笑,只是他的手仍然紧贴土壁;皇帝也一直紧握投矛遥指空中。
艾山山才刚把压缩银河打开,硕大的以太象引擎还没完全拿出;可引擎本身的质量已经引动了地球潮汐,让地面上四处上演着滔天的巨浪。
钝子还在那边嬉笑怒骂,像炫技一样在逃亡中用她的星舰做出了一个又一个漂移的动作;而肃正造物还在紧随其后,没有被这漂移甩开一点,也没有拉近多少距离。
好像三个战场相持的战场中任何一个都无法决出胜负,又好像下一秒这股微妙的平衡就将打破,然后就是宛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在连锁反应下以极快的速度得到一切的结果。
如此情况下,虫娘问自己,自己应该做什么?
思考没有持续多久。
黛拉只是稍稍叹气,然后,在二公主的诧异中,原地蹲下。一双手杵腮,一双手搭在膝盖上,说:“我想我现在该做的,应该是当个乖孩子。”
二公主差点被气笑了“哈,妹子你怎么这么懂事?!”
黛拉把嘴巴埋进自己的臂弯中:“虽然你是在讽刺,但我还是想说一声谢谢……要不然你说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外面只是相对安稳,我们如果乱跑,还是踏错一步就会被抓走,或者被杀掉!”
“到时候让大人们担心分神,那本来能僵持赢的,不是会因为我们而输掉吗?我不想这样,在打架的可都是我的家人。”
说完。
黛拉微微将眼睛别过去:“我知道你一直想逃跑,去找你那些还在虚空当中的伙伴们;但我不会让你去的,对不起。”
二公主愣神。
鬼使神差般,她竟然和黛拉一起看了看最正中的那副映着风平浪静的太空的投影。
然后,黛拉抿嘴,将自己的头狠狠一转,背对二公主,有些不敢看她。自己不准她去和同伴会和,会被记恨成什么样?
却没想到。
二公主只是龇牙咧嘴中跺了跺脚,又自己把她脸上暴露在外的零件揉得纷乱,片刻后,终于像放弃般,也是席地坐下,坐到了黛拉身旁。
虫娘有些不可置信:“你不怪我?”
“不怪,谁叫你是我妹子?”二公主咬牙切齿:“就算要怪,该怪的也不是你,而是把你蒙的神魂颠倒的那些骗子。”
“……谢谢。”黛拉轻声说。
“不准谢。”二公主闷闷回答。
然后,一阵无言。只是两个孩子的肩膀悄悄靠在了一起,如此自然,或许她俩自己都没发现。
仿佛是相约看电影般,眼前有关战场的投影成了此时的主题。
黛拉先开口:“你不是说,这平衡只会维持很短一段时间吗,你觉得这三边,会是哪边最先支撑不住?”
“我猜,是你‘亲妈妈’那边。”二公主回答。
“……为什么啊!”黛拉慌了下,凝目看向还在肃正造物们的追杀中上下翻飞的钝子。
二公主眯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知为啥,我对你这‘亲妈妈’总是觉得很熟悉,仿佛全身上下的本能都在告诉我,你这亲妈妈是最拉胯的那个……怪了,拉胯是什么意思啊?”
“哦,”黛拉想笑:“因为我亲妈妈就是你的原型机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二公主握拳在地上敲了敲,随即正色:“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你亲妈妈确实快撑不下去了。”
黛拉狐疑:“咦?”
“妹子,要多想,”二公主说:“你亲妈妈还带着那什么小灰呢,她应该是最有价值的目标,为什么能在追杀下支撑这么久,不就是这里假皇帝的命令是多陪她耍耍,给她慢慢施加压力和绝望吗?”
“妹子你再想想啊,这‘慢慢’究竟是多久?可以计算的。那些肃正造物距离你亲妈妈的距离,一直是以一个简单的线性方程的速度在缩短的。”
“它们就要咬到你亲妈妈的尾巴了。”
虫娘勃然回头。
确实如此。
钝子那边。
哪怕她把摆渡星舰开出花来,也无法对肃正造物接近自己的速度的一元函数做出任何影响;她所乘坐的只是普通星舰,而追逐者却是参考了肃正造物的设计,就是一个个天灾。
钝子传来的直播中,她还在笑,只是笑声已经发苦,又转头看了眼船舱中的小灰,对她说:“小灰,你怎么样,喘过气来了没?”
小灰摇摇头,用尽全身力气尝试移动自己的身体;平日这种程度的出力已经能够轻易开山裂石,此次却无法挪动自己的手指。
而离她最近的肃正造物,手已经搭上了摆渡星舰的尾端,动作还是如此轻柔,像拨开柔纱一般,拨开了摆渡星舰末尾的装甲。
它们没有披上人皮,钝子却能看出它们在狞笑,仿佛在说“追你追得好苦”。
钝子想了想,忽然全身无力般放弃了挣扎,再挣扎也不可能甩开这些肃正造物了。
又想了想,朝小灰问:“小灰,程序有下辈子吗?”
“唔嗯,可能有,概率极小就是了。”小灰回答,她还在艰难的尝试移动自己的手指。
“嘿!那我说不定能轮到啊!”钝子伸了个懒腰:“那你呢?你会有下辈子吗?”
“不会,因为我即便被抓走也不会死,”小灰叹气:“顶多就是被洗掉和你们说话的人格而已,我的机群还活着呢。”
“那不还是死了?”钝子边说,边简短的编辑好遗言:“我认识的是小灰,可不是什么灰蛊。”
遗言被她顺手发送到了新帝联的网络中。
这是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步。
黛拉通过直播,将这一切全部看在眼里,她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只来得及轻轻唤了声钝子的名字,注意力却被另一个战场的动静吸引。
钝子这边的多米诺骨牌打破了一切平衡。
轮到左吴了。
左吴这边。
他看见了钝子无心之中发出来的遗言,想要鼓起气势,却做不到,只能朝皇帝移动眼睛:“叫你的肃正造物停手。”
皇帝渐渐肆无忌惮的笑起,伸出手指摸了摸标枪的尖:“否则你就继续用消耗你自己的气运来威胁我?试试看啊,试试是你用得快,还是我麾下的造物杀你女伴杀得快。”
“别小看气运这种东西了,某种意义上,它可是很——耐用的。”
左吴咬牙,他还想坚持。可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自己,其一直紧贴土壁的手已经渐渐松开。
黛拉还看着这一切,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站起,本来是在心中响彻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不对,这不对!我爸爸不会输,不会!他从来没输过,没有输过……”
二公主也陪着她站起,肩膀还是紧紧贴着虫娘。
这让虫娘好像瞬间找到了依靠,问她:“你说我该怎么做?”
二公主耸肩,眼中的红光是迄今为止最为浓烈:“你可以继续当那个不让大人担心的好孩子啊。”
“不,不行……!我……”黛拉只是茫然摇头。
二公主却转身,狠狠抓住她的肩膀:“不行就给我好好想想!我一直觉得你是最特别的!”
最特别的?
自己能做什么?
或许。
极致的愤怒和极致的惶急一样,会飞速消耗人的体力。黛拉也是一样,在看着她亲妈妈的困境和爸爸即将认输时,她忽然觉得很累。
还有些饿?
那股熟悉的饥饿在虫娘身体中升腾,虫娘闭眼,又睁开,握紧拳头。
“我不是什么乖孩子,我早就知道了。”
“我是黛拉,我是索林原虫的女王。”
她看向追杀着钝子的那些肃正造物,脸上忽然浮现不屑的狞笑:“我是比他们纯正得多的天灾!”
黛拉自己成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三步。
艾山山那边,她刚打开压缩银河的出口,刚把以太象引擎捞出来,这出口还没来得及关闭。
随即,却有冲天而出,遮天蔽日的虫群,从压缩银河这这还没来得及关闭的敞开出口中汹涌而出;虫群的口器瞄准那些肃正造物,像看见了再香软不过的食物。
黛拉的索林原虫是真正的原虫,肃正造物只是参考了一部分肃正协议的设计。
索林原虫也是真正的遮天蔽日,须弥型原虫也冲出,它们一个一个都不亚于小型的天体。
虫群宛如恶魔出世。
这场面又被地球上的求道者全部看在眼里,月亮燃烧,潮汐紊乱,恶魔的出世又将他们的恐慌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多米诺骨牌的第四步。
艾山山震惊的发现,在如此恐慌下,以太象引擎的产出居然过载了。
科研团队提醒:“得赶快给引擎泄泄压,不然会炸的!”
艾山山咬牙:“怎么泄压?!”
“把它的能量,随便找个方向释放一下就好!最好瞄准月亮!泄压阀本身就是个大炮!”科研团队说。
海妖一阵手忙脚乱:“你怎么不早说?!来不及调整了!”
没来得及调整的泄压阀,只朝空无一物的太空处发射出一道浓郁无比的虚空波动。
这一下,居然把空间撕出了一条裂缝;就像古画晴空那可以划开空间的刀,只不过规模扩大了无数。
一瞬间,天地的颜色都被这道虚空波动夺了去,艾山山的操控面板又一阵失灵。
再恢复时,海妖摸着晕乎乎的头,询问:“大家都还好吗?回话,大家都还好吗!”
金棉率先回复:“艾小姐,黛拉的状况不对劲!”
艾山山咬牙:“黛拉是用了原虫女王的身体吗?她用这身体她就会感到无比的饥饿的,现在她怎么样了?”
金棉呼气:“就是这样,黛拉她饿晕过去了!”
多米诺骨牌的第五步。
二公主遥望那道空间中被撕开的裂缝,心中无可抑制的有股跳进去的冲动——自己的同伴就在虚空中,跳进去就有机会和同伴团聚。
……等等?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不理智,虚空博大,跳进去就意味着迷路后坠毁,不应该的,自己是被什么吸引了?
二公主眯眼,果然在虚空裂缝的开口处,感到了一股熟悉至极的感觉,听到了熟悉至极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温文尔雅,吐字清晰,连二公主自己能直接听懂。
那声音在注视着因为最深邃的饥饿而饿晕过去的黛拉,那声音朝黛拉发出着慈悲之至的感慨:
“瞧,多棒的饥饿!”
二公主险些跌倒。
她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了,她颤抖的说出了那个名号:
“食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