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要杀顾执渊的理由有很多个。
比如狡兔死,走狗烹。
比如功高震主。
比如拥兵自重不听王命。
比如顾执渊今日出门时先迈了左腿。
每一个理由都是充分成立的。
而真正促使所有人齐心协力下定杀心的理由是——
妖女沈非念,行巫蛊之术,怪力乱神祸害天下,渊王爷为妖女所惑,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当,诛之。
从南疆回朝的路很长,顾执渊走了很久。
在这很久的时间里,乾朝盛传着关于妖女沈非念的传说。
好事的说书人甚至编成了小故事,在天桥上茶馆里四处讲说换碎银几两。
穿街而过的孩童们结伴而行,呼朋唤友拍手掌,唱巫女当诛贼王不忠的歌谣。
艳名在外的歌姬会轻弹琵琶吟唱妖女那不存在的悲惨身世,博恩客一笑。
……
一个人口中有一千个沈非念的模样,但在所有的传闻里,无一例外的是,她是个罪孽滔天为害人间的妖怪。
口口相传之下,甚至有人将此番盛朝来犯的战事,也算在了沈非念的头上。
都怨这个妖怪出入人间,才引得世上战祸不断。
她是不幸的源头,苦难的征兆,悲剧的始端。
若非是妖物,怎么能夺魂摄魄取人性命?
黄雯他们甚至还来不及享受胜利的喜悦,就陷入了这场他们难以置信的口诛笔伐里。
就像是不想让沈非念太早面对这一切,他们一路都走得很慢,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将那些无端的恶意隔绝起来,不被她听见。
于是朝中的傅老拖着一副残躯,在京中四处游说,试图说服那些处心积虑要置顾执渊和沈非念于死地的人,让他们睁开眼看看,看看此刻乾朝的安宁和胜利是由谁得来。
可谁会听呢?
他们早就想顾执渊死了,终于等到这样的天赐良机岂会放过?
于是风烛残年的傅鸿儒问天子顾雁礼,陛下呢,陛下是否也觉得,顾执渊当死?
顾雁礼对这个在城墙扶了自己一把,对自己说“站稳站直”的老人家,充满了敬佩,也充满了愧疚。
民意倒逼,群臣死谏,军中哗然。
哪怕他贵为天子,如此沸反盈天的舆论,也早已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傅鸿儒还能做什么呢?
面对这个荒诞可笑的局面,他还能做什么?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也无法抵挡所有恶意,他已经很老了,老得连骨头都啃不动,老得半截身子埋进了黄土,老得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最后能做的,无非是,送顾执渊一程。
傅鸿儒也算是看着顾执渊长大,如何能不知道,真将顾执渊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若他真的是个忠君之臣,他应该要提醒那位年轻得有些愚蠢的帝王。
但他没有。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隐忍了半辈子了,是时候撒野疯狂一番。
……
宫墙以内,一身便衣常服的顾雁礼正在御花园里教小皇子蹒跚学步。
“肃儿,过来父皇这里。”他蹲在地上,伸着双手。
肉嘟嘟的奶娃娃咿咿呀呀,走得摇摇晃晃,逗得顾雁礼开怀大笑。
也许他曾经真的不爱沈之榕,但相处的时日这样长,又有孩子作羁绊,早也生出了几分情意来。
沈之榕如今是越发的雍容尊贵,腕间戴着一只她最爱的帝王绿玉镯子,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看着眼前这美好的画面,眼中满是柔情。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荷塘,这个季节荷花还只有尖尖角,她忽地就想起,以前的沈府也是有一池莲花的。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和沈非念坐在荷塘边的凉亭里赏莲饮茶。
如今是怎么落得,自己要把她亲手推下地狱的呢?
这一切,大概要从那个算命的说起吧。
当初她从老家乡下回京城时,路上遇到过一个算命的。
算命的对她说,她此去京中是大富大贵之途,切莫远离今日有心之人。
今日有心,念。
于是她有意与沈非念结交,不说多亲近,至少不互为仇敌。
后来到了京城,她又遇到了那个算命的,算命的说,前路凶险,佛佑众生,且存仁心。
于是她在当月十五去了国寺,折断了一只幼鸟的翅膀,得太后庇佑,入选秀女,踏入宫中。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遂,除了她催产那日。
苍天可鉴,彼时的她,是真心想救沈非念,不存半分功利之心。
她也从未有半分后悔那日的决定,哪怕险些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止是为了还沈非念的救命之恩,还为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姐妹亲情。
她原以为,此生她与沈非念的纠葛,随着沈非念离开乾朝便也就结束了。
不曾想,那个算命的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以乾朝钦天监正监大人的身份告诉自己,乾坤倒转,旧人变利刃,妖人必伤皇子性命。
一开始她是不信的,直到南疆大捷的消息传来当日,她的皇子肃儿突犯恶疾,口吐白沫,太医百般诊治亦不得其法。
沈之榕便已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所谓沈非念这个妖人危及了她的孩子,还是那算命的下的毒。
因为摆在她面前的路,已经很明显了。
她早年间走过的捷径,此刻已化作了荆棘之道,就算她走得双脚满是血,也无可回头。
于是她跪倒在了顾雁礼的御案之下,哀求着皇帝,救救他们的孩子,让钦天监的人过来看看。
于是本还在犹豫权衡的顾雁礼,听罢钦天监所言后,下定了决心要将沈非念绑于高台之上,以火焚之,以敬天地。
于是唯一有可能扭转乾坤杜绝这一切流言的人,也选择了站在流言的一方,彻底将沈非念置于绝境之中。
沈之榕转动着手上的玉镯子,那镯子似有灵性一般,忽然断裂开来。
她笑了笑,笑得落下泪来。
这是当日她以催产之事护沈非念出宫时,沈非念留给她的镯子,极品的帝王绿。
如今这镯子断了,她们之间那本就微末的情义,也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