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是秦朗再怎么不乐意,即将倾覆的战局都没办法逆转。
他正了正自己的头盔,一步一步走到低着头蜷缩在地上的毕轨身前,停下脚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良久,这才转头下令道:“前军顶住,中军支援,后军向南突围!”
说罢,秦朗大步走出盾圈,昂首朝后军走去,行走间,身上铠甲哗啦啦的作着响,好似在宣告他突围的决心。
毕轨失魂落魄的卷缩在地上,一直到秦朗走出去老远,他都没有动弹一下。
魏军开始向南突围了。
……
“将军,魏军要败了!”张休眼见山下的战局朝着不利于魏军的形势发展,喜滋滋的向马谡汇报。
马谡把放空的思绪收回来,俯身望了望山下,又看看四周,最后爬在地上侧耳倾听了一下,起身后,微微摇了摇头。
“不尽然。”
四大部将对望一眼,都有些纳闷。
在他们看来,山下的局势都已经非常明朗了,鲜卑人占据着优势,魏兵士气肉眼可见的在下滑,眼看就要面临一场大败,将军居然说胜负未分?
张休学着马谡的样子,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凝神倾听了一下。
然后脸色瞬变,他听到了隆隆颤动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来自山下,而是来自于远方。
张休腾地一下爬起来,手搭凉棚向东面眺望。
另外三人循他目光所向的地方望去。
只见一条黑色长龙,出现在东方二十里外的青青草原上。这条黑龙,准确来说是一天由魏军骑兵组成的黑色长龙,从天地交接处涌现,快速向石城杀来。
气势凛然。
这支魏军行进间,惊起羊群乱窜,牛马奔走。
马谡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逐渐阴郁下来的天色,觉得这队魏军骑兵来的正是时候。只要柯比能放置在东面隘口的几千士兵无法阻挡住他们,石城这边的战场优劣就会瞬间逆转,这意味着柯比能一直以来的谋划彻底破产。
甚至,鲜卑人还会陷入难以预估的险境之中。
不过嘛,事情有时候不能只看表面……
张休最先反应过来,脱口说道:“将军,那看来魏军是要胜了。”
“不尽然!”马谡再次摇了摇头,高深莫测的看向天上。
“……”
到底是哪一方要赢啊,将军,你都把我们搞晕了!
四大部将无语对望一眼,都注意到了马谡的神态,循着他的目光抬头,只见阴郁的天空下,几只燕子在低空处来回盘旋。
这是要下雨的征兆。
杨百万讶然说道:“将军,看这天色,是要下雨?”
马谡不答反问:“你们都感觉到寒冷了吗?”
听见这话。四大部将忽然齐齐打了个寒颤,都觉得全身被一股子凉森森的冷意所笼罩。
“将军,莫非是要下冰雹?”黄袭惊讶的问。上次夏日天降寒潮,还是四年前。他们都经历过那恐怖一幕――两万魏兵在短短半个时辰里,全被冻成了冰棍。
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季。
马谡点点头,环顾四人:“依你们看,此战柯比能胜算能有多少?”
四大部将纷纷摇头,蹙眉沉思。
接连两次预估错胜负方后,他们谨慎了起来。
原本一目了然的战局,在魏军援兵到来,天气将变之后,忽然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五成。”李盛最先思考完所有环节,给出了一个比较中肯的预测。
“四成。如今只是鲜卑人早一点输或晚一点输的问题了。”黄袭与李盛持相同观点。
“三成吧,这支魏军看上去很是精锐,势不可挡。”张休也给出了自己的预测。
马谡微笑不语,转头看向四大部将中军事能力最菜的杨百万。
杨百万这两天精力损耗过大,整个人都有些焉头巴脑,无精打采,声音也显得中气不足,不过还是迅速给出了预测,“七成,末将觉得鲜卑人能赢。”
马谡对于四大部将的预测不置可否,他通常不喜欢在事情结束之前下定论。比起那些喜欢立fiag。傲到没边的却经常被打脸的将领,他是非常谦逊低调的,谦逊到让蜀汉军中大多数将士都对他有着狂热崇拜,都愿意到他麾下效力,甚至为了在他手下当兵而大打出手。
马谡耸耸肩,澹定的说:“且看吧,我比较看好鲜卑人。”
“今天色将变,寒流将至,而鲜卑人常年生活在北地,屡经极端天气,适应能力远高于汉人。加之石城位于平地中间的高处,鲜卑人在自家门口作战,随时可以补充御寒之物,而魏军远道而来,除了帐篷再无他物,恐怕难以应付接下来的突发状况。”
这话并非无的放失。
马谡之前已经预测过了,最近十日天气很反常。先是天降寒潮,接着是连续七天暴雨。无论石城前面的空地,还是向南通行的二十里隘口,都是整个三山夹三沟地区最低洼的地方。
而暴雨之下的山洪,无疑会对这些低洼地带造成严重的冲击。
可以预见,接下来很有可能会上演一场类似于关羽水淹七军般的场景,甚至比那更严重!
这也是马谡为何一开始就坚持待在山上坐山观虎斗的原因,虽然他也没有准备御寒的物资,可山头上有的是木头,这两天他已经屯了一些,应付寒流还是很轻松的。
至于暴雨山洪?暴雨有帐篷来挡,山洪嘛,山头上哪有山洪?
马谡指着山下,微微笑道:“我夜观天象,寒流之后,还有数日暴雨。”
听马谡这么说,众人立即转变了看法,李盛当即顺着话头说道:“将军,果真如此,那可说是连老天都站在鲜卑人这边啊。”
杨百万得意的挑了挑眉头,咳嗽了下,等众人的目光注视过来,这才拿捏着姿态说道:“其实,我那个预测不是蒙的。”
众人轰然大笑,旁边的三个女人也纷纷交换了一下眼神。
大巫师想的是:未来七天都有雨,那岂不是每日都只能待在帐篷里了……想想就有点腿软呀。
混血姐妹想的却是:未来七天都有雨,那岂不是每天都能和新夫君,玉面将军杨百万待在一起了……想想就开心。
众人也意识到这一点,纷纷向杨百万投去幸灾乐祸的目光。
欲享齐人之福,必受齐人钢刀刮骨。
其实,单就气候条件来说,漠南的夏季并不适宜人类居住,要么烈日毒辣到晒掉人一层皮;要么大雨下到人怀疑人生;而阴云天的时候,蚊蝇密密麻麻,多到似乎能把人给吃了。无论哪种天气,都很难让人感觉到舒适。
而世世代代居住在此繁衍生息的鲜卑人,早就对这种反复无常的极端天气产生了一定抵抗力。
假如被困的魏军不能在寒流到来之前撤出石城范围,此地就将是他们的埋骨之地。或陨于高潮、或没于山洪、或卒于混战之中。
马谡看了看更加阴郁起来的天色,澹澹说道:“这一仗打完,蜀汉也许就可以很快全据关中,虎视天下。而我们这趟草原之行,也快要功德圆满了。”
说罢,忽然感慨了一句:“本将如此努力,不为别的,只为证明先帝他看走了眼!”
“……”
四大部将四脸仰慕的看着马谡,每个人心里都是感慨万千。
他们都见识过以前的马谡是什么样子,也跟随着统军之后的马谡四年多了。
但坦白说,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军事能力会成长到如今这种地步,马谡也会成长到如今这种地步。
以前的马谡是非常有争议性的,先帝刘备认为其志大才疏,言过其实,告戒诸葛亮不能重用。但是诸葛亮却认为马谡是旷世奇才,璀璨将星,在第一次北伐时,力排众议提拔了他。
而后,便有了蜀汉今日之盛。
在街亭之战之前,马谡在蜀汉将士的心中一直都是言过其实、纸上谈兵的代表,持这种观点的也包括四大部将。
可以说,整个蜀汉军界,除了诸葛亮,就没人看好马谡,也没人待见马谡。
因为那时候的马谡最好夸夸其谈,爱逞口舌之利,虽说凡有军国大事,诸葛亮常常问计于他,马谡也屡献良谋,为蜀汉分忧,但他实际上却不负责任何具体事务,只是个参谋将军。
这种情况就好比一个国家里,大家每个人都有事做,就马谡没事做,却偏偏拥有什么事都插一句嘴,什么事都指点一下的权力。
大家都烦透了他,却碍于诸葛丞相的面子,忍而不发。
直到街亭之战后,这种情况迅速发生了改变。
众人忽然发现,以前那个好吹牛皮,什么地方都要插一杠子的马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比诸葛亮还谨慎的军事天才。虽然在那之后,马谡依旧很傲气,但却是很少对别人指手画脚了。
直到这时,包括四大部将在内,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马谡身上的闪光点。
马谡自幼熟读兵书,兵法战策造诣很高,才华出众,文武双全。
也许正是基于这些原因,马谡才获得了诸葛亮的器重,每次出行军打仗都把他带在身边,时常促膝长谈,研究战略战术。
特别是在建兴三年南征南蛮的战争中,马谡所提出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战略主张,与诸葛亮不谋而合,并籍此彻底平定了蜀汉南方的隐患,基本达到了诸葛亮发动此次南征的战略目的。
南征之后,针对蜀国兵马疲弊,国小民寡的现实情况,马谡进一步提出了“只宜存恤,不宜远征”的战略构想,这个战略构想当时虽未被诸葛亮采纳,但在后来,诸葛亮还是悄然间采取了这种休养生息的战略。
虽然蜀汉在最近四年内发动了八次北伐,但其实并没损耗多少国力,光是头一年(228年),蜀汉就发动了三次北伐,之后的四次北伐,也大都是以牵制、制衡为主,基本上很少与魏国发生激烈战斗(最激烈战斗都是在马谡指挥下发生的)。只有眼下这一次北伐(第八次北伐),诸葛丞相摆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
四大部将有时候也会好奇的想,先帝刘备究竟是在什么样情况下,给马谡下了这样一个评语?
要说以前大家虽然讨厌马谡,心里还是认为他有本事的,至少在参谋军机这方面,马谡在蜀汉是领袖群贤的。
或许,先帝刘备只看到了马谡的夸夸其谈的一面,认为他只是个是理论派,搬到现实中来肯定是不适用的。再加上先帝刘备并不具备高超的战略眼光和对战局的敏锐洞察力,所以无法发现马谡分析局势的敏锐眼光和战略规划的优秀之处,所以觉得他言过其实,不堪大用。
思绪回转,四大部将又想到马谡如今的崇高声望和赫赫战功――这让先帝刘备那句“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评语成为了笑话,并不时被马谡拿出来鞭尸。
之前每次打了胜仗后,马谡都会自言自语地说一句“本将如此努力,不为别的,只为证明先帝他看走了眼”。
每次听到这句话,四大部将的感受都不相同。一开始他们只是觉得好笑,认为马谡是“小人得志”后的反嘲。
之后再听这句话,他们却从里面听到了惆怅和惋惜。
现在,再次听到马谡说这句话,四大部将却从中听出了苍凉和释然。
恍然间,他们觉得眼前的马谡十分飘渺虚幻,彷佛与他们并不处在同一高度。马谡就像站在九霄云外的主宰,以俯瞰芸芸众生的姿态面对着这世间的风云变幻。
这种激烈,让马谡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
一个不败神话,在一个他们没有察觉到的角落,悄然成型。
天色更加阴郁了,天地间充斥着“黑云压城昼如夜”的毁灭气势。
众人各回各营帐,静待着暴风雨的到来。
混血姐妹也并排坐在帐篷里,翘首以盼等待着杨百万招呼她们过去,但却一直未能如愿。
杨百万正襟盘膝坐在帐篷另一端,神情专注的擦拭着佩剑,彷佛那把佩剑是一把绝世珍宝,根本不往姐妹俩这边看一眼,这让她们有些难以理解。
而另一边,无论山上还是山下,战争都进行到一个非常激烈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