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几日的长途跋涉,蜀汉大军终于安全返回西县。疲劳不堪的士兵和一辆辆辎重车全都拥挤在北门外空地上等候安排,骏马的嘶鸣与嘈杂人声浑织在一块,城外尘灰四起。
正值一团乱麻。
丞相府的亲卫队迅速开到,有条不紊的疏通道路,维持秩序。
无精打采的士兵们将扛在肩膀上的长枪竖起来,努力腾出一些空间,让乱糟糟的场面变得有序一些。
诸葛亮坐着简约而不简单四轮木车从远处驶来,慢慢进西县城。在四轮车后面,左边跟着一群手捧账簿的诸曹文官,右边是魏延、邓芝、姜维、:王平等一干武将。
数万蜀兵在看到诸葛亮的一霎那,立即安静了下来,所有都人自觉地收起岔开的腿,挺直腰脊。那些没有处于队列中的士兵,则慌乱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令现场又引起一阵大范围的骚动。
一回到位于城中临时丞相府,各级功曹书佐便忙着清点此战的士卒伤亡、抚恤,粮草、马匹、铠甲与兵器的损耗;偏将和副将们则分头去安排各营士兵,并对士兵们的低执行力而大声呵斥,
功曹以上的文官和偏将以上军的武将则随着诸葛亮来到大堂,分左右站好。
“丞相,关兴将军伤重不治,去了…”
诸葛亮闭上眼睛,放下手中羽扇,长叹了一口气,强行将自己的思绪从“武器归纳入库、粮草盘点交割、各营士兵调度安置,还有朝廷在北伐期间送来的,堆积如喜马拉雅山一样高的公文奏章”上抽离出来。
吩咐士兵将关兴和张苞的灵柩装车运往成都,蹙眉思索起如何向朝廷和陛下说明这一次北伐失败的原因。
蜀汉对外发起的每一场战争,不光在战前需要正当理由,禀明陛下获得应允,还要给士兵们灌输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和合理性;
战后,同样要对战争做出总结、盘点,告喻全军将士,此战收获了什么,损失了什么,并奖励有功之士、责罚有过之人。
这才是一场战争的完备流程。
也是一个主帅应尽的职责:给朝廷一个交代,给麾下的将军士兵们一个交代。
那种一拍脑袋就糊里糊涂开打的战争是打不长的。这样的战争打着打着你就会发现,士兵越来越少,很快就无兵可用了。
正如昔日称霸西凉三十年的军阀们那样,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聚啸城郭、恃武逞强,可以随意发起一场战争,也可以随便结束一场战争,战后也从不仔细盘点得失。
他们的士兵根本不知道一场战争打过之后,自己具体收获了什么,收获了多少;损失了什么,损失了多少。
甚至,他们的士兵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这样的军队在顺境时是不会有什么事,但一到逆境,全军崩溃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基于这個原因,诸葛亮是需要对此次北伐做出总结性报告的。
好在,这一次北伐总体上算是小胜,攻下了凉州三郡,这也是后刘备时代,季汉第一次攻占了魏国的地盘。
不过季汉方面也折损了两员二代目大将,还阵亡了近万士兵,比起出兵前夸下的“攻取陇右、全据凉州”口号,这战果有些差强人意。
可以预见,朝堂间必然会都有相当大的非议。关兴的阵亡还好应付一些,张苞的阵亡……不好交代。
张苞是桓候张飞的儿子,两位皇后的哥哥,刘禅的大舅子……
诸葛亮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将会面临何种程度的政治责难。为了给朝廷一一也就是陛下和皇后一个合理交代,就必须确定最直接的几个责任人是谁,谁该对渭水之败负责。
毫无疑问,天降大雪,渭水成冰是主要凶手,这导致了汉军瞬间陷入以少打多的窘境,并直接导致了关、张二将的阵亡。
也就是说,老天是第一责任人,诸葛亮自己是第二责任人,魏延是第三责任人,因为他没能阻挡住夏侯霸和郝昭来支援的兵马虽然的确不太好交代,但诸葛亮心里其实没多大压力。
因为有马谡在凉州大胜托底,因为看到了北伐胜利的曙光,所以他此刻心情并不沉重,相反还有点小激荡。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非人力所能掌控也。
思绪翻动间,诸葛亮径直来到案台前,铺开了一张蔡侯纸,提起笔来,一时却不知写些什么好。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只会种地,不会打仗…”全部划掉!这么写有些过于儿戏了。
“先帝创业未半,花光预算…”不妥不妥,划掉!这段上次在出师表里已经写过了。
“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嗯,这段可以,继续……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自臣到汉中,中间期二三年耳,然丧张苞、关兴、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邻、邓铜等及曲长、屯將七十餘人,突将、无前、
寳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於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众文武屏住呼吸,垂首一旁,静观诸葛亮挥毫泼墨。
少顷,奏章一气呵成,诸葛亮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目光望向杨仪:“将此表与战报附于一处,速速呈送成都。”
杨仪上前收起书信,装入束袋,转身离去。
诸葛亮环顾众人,有心封赏一下将士,然而此次陇右战场小败,全军将士并无取得战功,封无可封。
最终,只好勉励了众人几句,挥手令长史费祎留下,余者散帐。
众人鱼贯而出,帐内只剩两人。
见诸葛亮眉头紧锁,费祎小心翼翼说:“丞相是否忧心凉州之事?”
诸葛亮微微颌首:“幼常已贵为雍州刺史,征西将军,武乡候,兼领护羌校尉,全权都督羌事。前次又婉拒了文伟提议的凉王’之封,今又立此大功,已是封无可封,如何不令人忧虑啊。
“文伟,可有妙法?”
费祎沉吟了一下:“马谡久居羌地,声望极高,麾下更有十万羌兵,今又陈兵凉州,威震天下。他虽对朝廷仍旧恭顺如昨,但发号征伐皆可自决,俨如独立王国,丞相不可不察啊。”
“为防其日后尾大不掉,依在下之见,不如召其还蜀,赐予高官厚禄供养之,不可使其再掌兵;或将其置于丞相麾下领一偏师。至于凉州之防务,可另调其他將领进驻…”
“文伟!”诸葛亮神色严肃地打断费祎的话,目光严厉地威视着他:“今季汉北伐大业未成,你何出此自断臂膀,猜忌良将之言?”
“念你初出此言,本相姑且听之,不予计较,日后休要再提此事!”
“退下吧。”
费祎心下一凛,诺诺噤声告退。
空荡荡的房间里,
诸葛亮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凉州,监牢斜靠在牢房墙壁上的费曜隔着牢栏望着外面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一脸颓废,语气低郁:
“你是来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