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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有人揭皇榜么?”
乾清宫内,嘉靖缓缓踱步,开口问道。
这位大明天子的步伐很慢,脚下很沉稳,语气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陆炳的心头勐然发紧。
君臣两人一块长大,岂能不知对方从小心眼就重,也最能藏住心思,端坐太极八卦床,云澹风轻,才是应有的姿态,何曾有过如此焦虑的时候?
可见对于超度孽苦升天的奇人异士,嘉靖是多么迫切!
偏偏陆炳没办法给予对方要求的答桉,只能低声道:“仅有浑水摸鱼之辈,暂未有真才实学之士……”
嘉靖澹澹地道:“恐怕不是暂时,此法难为,正一道也只是敷衍了事,这群道士得朝廷供奉,却不思回报,实在令朕失望!”
崇道的天子,还是首次对道门弟子做出如此不满的指责,哪怕周围内侍已经屏退,陆炳也面色立变,赶忙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嘉靖沉默片刻,轻轻叹息:“若群臣都能如你这般,朕就高枕无忧了,可惜天下只有一位陆太保,朕的身边也只有一位陆文孚啊……”
陆炳听得心绪激荡,自古君臣猜疑,越是权势重的臣子越是没有好下场,如他这般与天子数十年情谊,可谓难得至极,自然要赴汤蹈火,以报君恩!
正下定决心,挖地三尺也要将那个能超度孽苦亡魂的人找出来,嘉靖却已经踱步到了窗边,看向西南方向,突然问道:“近来裕王府可有事?”
这个跳跃实在太大,陆炳先是怔了怔,所幸锦衣卫监察百官,连皇亲国戚也要盯住,两位王爷同在此列,思索了一下就答道:“裕王一切安好。”
嘉靖问道:“可有子嗣的希望?”
陆炳知道嘉靖对于第三代的期许,所以这方面自然是盯着的:“侧妃李氏有孕,身体虚弱,正在养胎,暂未声张……”
嘉靖眉头扬起:“侧妃?是何出身?”
陆炳道:“出身贫寒,父亲为泥瓦匠,年少入府,得王爷宠幸……”
嘉靖并不意外。
为了防止外戚专权,明朝的皇族向来不与权贵显赫通婚,历来的皇后、妃子,基本都是小户人家出身,这位侧妃只是更卑微些,倒不出奇……
但能由此身份上位,除了出众的相貌外,聪慧手段是肯定缺不了的,能迷住裕王,常常留宿房内,才有了怀孕的机会。
嘉靖询问,主要也是想到了昔日的曹端妃,眼神里再无怀念,唯剩算计。
那位女儿的要求,是要追究害了其母的方皇后的罪恶,偏偏方皇后死时,嘉靖为了将其祔礼太庙,还和臣子产生了分歧,现在一下子反悔,太损及颜面……
因此这位天子念头一转,声音沉冷地下令:“关乎皇嗣安危,要多派些人手,别让景王那边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裕王和景王之争,朝野上下都有数,但这份指责出自皇帝之口,可太严重了,陆炳赶忙道:“请陛下放心,臣决不容许那等恶举发生在皇嗣身上!”
“那会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吧?”
嘉靖自言自语地都囔了一句,摆了摆手:“去吧!”
陆炳缓缓退下。
等到出了乾清宫,这位锦衣卫掌事眉头皱起,又好生奇怪。
他之前应该暗示清楚,侧妃李氏这一胎并不稳,按照医师所言保不住的可能性极高,裕王也没有声张,为何陛下如此牵挂?
难道说陛下的身体……
陆炳赶忙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开,陛下春秋鼎盛,绝不会如此,所关心的也只是皇嗣安而已。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陛下对于两位王爷的态度偏向,可以确定下来了,长幼本来就有序,景王又不遭陛下待见,直接说出暗害兄长子嗣的话来,哪里还有上位的希望?
定下心神,回到锦衣卫衙门,陆炳招来十三太保里办事最沉稳的朱仲,吩咐下去:“裕王府和景王府的人手多多加派,再安排些仆人进去,保护怀有身孕的裕王侧妃李氏,一定要看护好,腹中孩儿切不可让贼子加害!”
朱仲心头同样诧异,却是不敢询问原因,但想到诏狱内的情况,有些为难:“都督,近来诏狱内还关着闹俸的臣子,百官颇有微词,人手恐有不足……”
陆炳这才想起来,还有那件欠俸事件,烦恼地按了按眉心:“那事还未消停啊!”
过年欠俸,爆发一场巨大的风波。
数百名官员一同上书,奏本如雪花般飞入宫中,弹劾内阁六部,有些言辞激烈的,将阁老和六部堂官骂了个遍。
如果单纯的参奏谩骂倒也罢了,谁还没经历过这一遭呢,关键是内阁唯一的阁老吕本是个经不住事的,胡宗宪此前驳了圣意,又奉命去了蓟镇,巡视前线……
没了能镇住场面的重臣,本来一场可以镇压的风波愈演愈烈,最终险些变成了群殴,愤怒的中下层官员冲入六部,堂官都有受伤的,锦衣卫也不得不出面。
陆炳对于这些拿不到俸禄的官员是抱有同情心的,但眼见时隔四十年的“左顺门事件”有再次重演的危机,只能抓人关押。
嘉靖对此毫不理会,在这种事情上又恢复到往昔无为而治的状态,自然而然的,群臣矛头一转,开始痛骂锦衣卫。
昔日首辅严嵩是奸佞,万恶之源,现在轮到陆炳这位太子太保、大都督了……
陆炳再度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沉声道:“抽调人手回来,那些官员折腾不起大风浪,一切以皇嗣为重!”
朱仲想到胡宗宪不在京师,那些出名的刺头又各有监视,一切尽在掌控之中,领命道:“是!”
……
“此去南京,阿母一路保重!”
京师码头,密密麻麻的船只停靠在泊位上,漕工上上下下,忙碌不已。
海瑞位于其中,毫不起眼,正与一位老妇和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告别。
“此番怎的如此急切?”
海母看着这个儿子,眼睛里网着一层血丝,脸上瘦得颧骨暴露,心疼地拧了拧眉:“你自从大兴县回来后,就闷闷不乐,有事不要强撑,明白么?”
海瑞抿了抿嘴,应了一声:“孩儿……明白!”
那一日,他没有跟着百官上书,但终究由于海笔架的直名,被上司提防,怕他带头闹事,故意派了个差事调离出京,在大雪天里冲风冒寒,赶去了大兴县赈灾。
大兴县并不远,隶属顺天府,离京城也就五六十里。
可偏偏这堪称天子脚下的地方,却也经历着人间惨祸。
一路上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朝廷的赈灾姗姗来迟,迟到哪怕粥棚搭好,活着的百姓都没有力气抢着去排队,而是到处躺在雪地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于是乎,衙役们的工作根本不是派粥,变成了从车上抽下竹席,将百姓的尸体一具一具往里面裹,最后都没席子装了,趁着冬寒不容易生疫,往雪地里扔……
海瑞至今回想起来,都是满目凄然,大兴县还根本不是关中大地震的受灾地,都惨到如此地步,那数省的许多州县,又到了何等地步……
从那里回来后,这位小小的户部主事,心中的念头就越发坚定。
官卑言轻者,难以做到太多。
但能做的事情,必须做到!
唯独对不住的,是家人啊!
“儿子再陪陪阿母……”
说到这句话时,海瑞的喉头一下子哽住,拎着行礼,扶着海母进入船舱。
海母不以为意,倒是主动宽起儿子的心:“为官者,调来调去,都是常事,这北地老身确实待不习惯,早一步回南方,又有照拂,你何必作此姿态?”
海瑞曾有恩于一位齐姓漕工,那漕工极重义气,入了罗教为弟子,此次拍着胸脯保证会对海氏家卷多多照顾,才选择走了水路。
这个决定也不知是否会连累对方,海瑞又生出担忧,眼眶微微发红,重复了一遍:“阿母说的是,此去一路珍重,千万要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海母轻轻点头,突然道:“汝贤,你莫不是有事瞒着阿母?”
海瑞摇头,看向妻子和其怀中的孩子。
那是个女娃娃,海母很不高兴,觉得没有传承海氏香火,但海瑞心中还是欢喜的,握住了妻子的手:“你是个贤德的人,侍奉婆婆是孝顺,为我养育儿女也是大孝,家中拜托了……”
海妻反握住丈夫的手,柔声道:“家中有我,官人在京里一定要保重,我和婆母等着与你早早团聚!”
“好!好!阿母,儿子走了!”
海瑞又想摸一摸自己的孩子,却又强行压抑住,到了母亲面前跪下,在船板上磕了三个响头,站起后立刻朝外走去。
目送着儿子的背影,海母眼中迅速浮出了一阵不安,呼唤道:“汝贤!汝贤!”
外面已经没有海瑞的回应。
这位再也无法尽孝的孝子,头也不回地离开码头,直到一间白事铺子门前停下,打量片刻后走了进去,取出腰间干瘪的钱袋递了过去:
“我要买一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