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露和莱纳打赌的事情在上午只用课间的短短十分钟就传开了,等到第四节课下课,坐在食堂的同期已经很明显地分成两派。
以艾露为首的一派主要由女生构成,不过也有个别男生跟阿尔敏一样,在听说了两人比赛的原因后加入了我们。
以莱纳为首的一派则基本由男生组成,当然,也有像三笠和汉娜这样单纯因为有关系好的人在对面就跟着去的。
还好让和马可今天都因为感冒咳嗽请假在宿舍休息,不然我觉得让看到三笠毫不犹豫走向艾伦的样子又要咬牙切齿生闷气了。
啊……不过等大家回到宿舍后他们还是会知道的吧?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还是不要管了。
午休时间很快过去,倒是下午的第一节课需要坐在教室里听课,而且还是数学课这点让人感到痛苦难熬。(测试被安排在下午第二节和第三节课)
终于,立体机动装置测试将在不久后开始。
和平时训练的时候不同,今天能明显感觉到同期们都斗志满满。是因为受到大家的影响吗?我竟然也变得跃跃欲试。
现在是基斯先生给训练兵空出的准备时间,我把身上的皮带和装备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后原本是打算去找萨莎的,但看到她在帮康尼调整皮带后就改变目标去找艾露了。
艾露刚好结束和一个棕色短发女生的谈话,转过来向我打招呼,“林林,准备好了?”
我点点头,问出了心中的好奇,“艾露,要是赢了你打算让莱纳做什么?”
“这个嘛……”
蓝眼睛的少女捏着下巴摆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沉默片刻后半开玩笑道,“像是‘全衤果绕后山的湖跑十圈’之类的?”
莱纳!快逃!
我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小人站在不存在的山顶上大声呐喊。
和艾露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所以我也算是了解她是个经常喜欢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的人,实在不好判断刚才的话有几分真实。
脑袋里自动出现一团模糊不清的画面,不知为何我感到了疲惫,“艾露,你真的这样做了,一定会被记恨的。”
可能我的内心所想已经暴露在脸上,艾露愉快地勾起唇角,“林林,我是开……”
“哦?竟然说出这种话,想必你对自己相当有信心嘛。”伴随靴子踩在落叶断枝上的响动,莱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从脚步声判断,来的除了莱纳还有一个人。
我的脑袋已经开始痛了,完全不敢回过头去。
莱纳在我稍前的位置停下,跟他一起过来的艾伦正好站在我身边。
被当事人现场抓包的艾露表现得比我这个无关的路人还要镇定,依旧维持着礼貌得体的微笑,“我原本正打算向林林解释,这不过是个私底下稍微有点过火的玩笑。但如果你想把这个事项提上议程,我也不介意。”
丝毫没有分寸的发言听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毕竟如果是我根本不会想到这种惩罚,更不会说出口。但同时我也隐约察觉到了自己对这样的艾露感到羡慕,这份坦荡,这份完全超出我认知范围的无畏,要是能分一点给我就好了。
当然,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用在这方面的。
这话换我根本答不上来,大概只会红着脸保持沉默吧?
莱纳却轻轻松松地应了回去,“虽然打击到你的热情我很抱歉,但我还是比较喜欢金发。”
艾露像是听到某个好消息似的,笑得完全可以用灿烂来形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还真是让人安心的发言,毕竟我也不太中意会将自己观点强加给别人的异性。”
“等等……你们……”
艾伦纠结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最后转而向我求助,“林,他们难不成是在吵架?”
嗯,这个嘛……
跟“你这个急着送死的混蛋”,以及“快放手,衣服都要被你扯烂”相比的确是高出一个层次的吵架就是了。
“就是这样没错。”我呵呵呵地干笑。
为了让艾伦尽可能理解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认真,我偷偷往旁边瞄了眼,一边往后挪,一边看准目标勾住他的袖口打算把人往后拉,“所以,艾伦,我建议我们还是不要理这两个人比较好。”
“这点我倒是没办法反驳……”
艾伦困惑地回过头来,站在原地看向一步一步往后退的我,配合地往后抬起被我用食指勾住袖子的左手,直到再继续下去他也不得不后退的程度才轻轻甩开,“但是,林,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嘛……”
我尴尬地停下脚步移开视线,单方面决定要和这个人绝交一个下午。
真是够了,难得想要夸张地表现一番对莱纳和艾露的嫌弃,想不到艾伦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配合”。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心领神会地和我一起装模作样地有多远退多远吗?
那边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的气氛已经褪去,取而代之是艾露跟莱纳相继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恍惚间竟然还有种两人短暂地统一了阵线的错觉。
我假装没有接收到他们用眼神送来的安慰,清了清嗓子强行改变话题方向,“我才不管到最后你们两个是谁要全衤果绕着后山的湖跑十圈,还是一起手牵手衤果跑,但在争夺胜负之前,还是有意识地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比较好哦。”
我示意他们注意周围,“你们看两边的树木,之前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相对平整的岩壁进行练习,但这次的场地有很多尖锐的树枝,可以当作落脚点的位置也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判断是否结实,一不小心可能就会主动把自己串成肉串。”
结果乖乖听话抬头的只有艾伦一个,他把周围大概地看了一圈,认同地点头,“的确……这样看来训练难度不是一下子被提高了不少吗?”
“……”
我有理由怀疑刚才他只是觉得我的行为太蠢不想配合罢了。
“集合!”
正好,基斯先生向训练兵发出指令。
我走上前去,心累不已地决定和这三个人划清界线。
艾露和莱纳之间对峙的火焰又升了起来,艾伦身边多了三笠。萨莎和康尼不知道在做什么,看上去就像是两只为了争夺地盘而炸毛的猫咪……然后被出现在后面的基斯先生各赏了一个头槌,抱着脑袋哗啦啦地流眼泪。
让我们准备好后,基斯先生骑在马背上扣动扳机用信号弹给出开始的讯号。
不少同期在一片绿色的烟雾中朝两边树木射出钢锚,最开始行动的几个人成功离开了地面,但后续有一部分人没有掌握好时机挤在一起,导致每个人在半空中活动的范围大大缩小,容错率也随之大幅度降低。
有几个训练兵被钢索缠成一团,甚至影响到周围其他同期后续的行动。躲避不及、没能准确发射钢锚又或者钢锚没卡稳的训练兵,不是撞在一起就是撞上树干又或者摔到地上,场面简直惨不忍睹。
其实之前我们也曾经在这片树林分小组进行过短程的立体机动装置练习,但今天开局就出现这种情况,实在是让人想不到。
因为这一下,剩下的训练兵变得谨慎,一时间大家竟然都不敢贸然发射钢锚了。
地面一片狼藉,原本拥挤的林间又变得空荡荡。
我看准时机和两边树木的位置,扣动扳机。
脚尖轻轻一踮,同时配合钢索收缩的牵引力和气体放出的反作用力,身体在半空中被以极快的速度带向前方。
风划过脸颊的触感令人精神振奋,似乎接下来的训练都能像此刻一样轻松愉快地度过。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我在心里不断默念,强行把这种心情压了下去。
因为我很清楚,这不过是高昂情绪带来的错觉。无论是否熟练,在高空中移动都会伴随一定程度的危险,随时保持冷静和警惕才是正确的。而且使用立体机动装置进行长距离移动对精神的消耗也相当巨大,我不可以把精力花费在其他不必要的地方。
接下来的移动还算顺利。
一路上偶尔会看到同期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停下来,但我能知道的也就只有“那是一个人”,至于具体是谁,之后有没有再跟上来,这就没有余裕去判断了,也不知道比较熟悉的几个友人都在哪个位置。
“林!小心前面!”
突然,不知道是谁激动地大声喊了句。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直视前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恶!
我在心中大叫不好,打算亡羊补牢努力一番。
两边的景色在身侧飞快略过,在转过头去面向前方之前身体就抢先一步不受控制地压低重心,险险躲过擦着头顶飞过去的一团黑影。
紧随而来的失重感让还没从危机中缓过来的身心更加紧绷,刚才躲避的时候没来得及发射另一边的钢锚,眼看着就要摔落地面。
手指抽搐似的卷曲恰巧扣动扳机,空气被划破的细小嗡鸣在耳边响起,回过神来固定在两边树干上的钢索已经将我悬挂在道路中央。
得救了……
调整好姿势移动到旁边的树木,在双脚确实稳稳地踩在粗壮的树干上后我竟然……竟然膝盖发软一下子坐了下去。
冰冷的恐惧在一切结束后才将我包裹,渗入到每一个毛孔。我捂着嘴,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喘气。
悲惨的尖叫声让我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
就在我的斜对面,有个人被倒挂在树枝上。
顶端尖锐的树枝穿透了他右边大腿的皮肉,鲜血从伤口涌出浸湿了浅色的衣裤,红色顺着他的脸颊、发丝末端滴落。
那个人,如果抢救不及时大概会死吧?
“林,没事吧?”
又是刚才的声音,这个人就在旁边。我转过头去看,没想到竟然会是三笠!
“三笠……”
黑色短发的女孩子依靠钢锚和钢索挂在树干上,用比平常要快上许多的语速向我询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张开嘴唇却发现没办法说话,只好用力摇头。
“我什么时候说过可以停下来了?”
正好基斯先生骑马过来了,他只是简单地看了眼那个像腊肉一样被挂在树上的同期,转过来朝我和三笠喊,“阿克曼训练兵!林瑾瑜训练兵!你们是想被赶出训练兵团吗?!”
基斯先生的问话在林间回响,我的脑袋又因为这番质问变得更加清醒。
是了,这可是在报名参加训练兵团的时候就会事先说明的事项,即使是在日常训练中也会伴随着随时丧命的风险。只有接受了这一点,在注意事项下签上自己的名字,报名才能被审批通过。
虽然被赶出训练兵团这件事我是无所谓,但……
果然,在这里接受的训练和在调查兵团被大家细心呵护,玩闹一样的学习是完全不同的。
阻挡在面方的是一面名为“困难”的高墙,然而我却没有感受到丝毫胆怯。
我可以做到的,不,我必须要证明这点,即使只是在玩闹中学来的技巧也能够应对这次的考验。
因为,教会我使用立体机动装置移动的可是调查兵团的成员。
也许是心态上的变化导致的,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再一次充满力量。但同时我也很清楚自己的问题,那就是没办法在足够长的时间里让注意力保持集中。就像刚才,我甚至没能及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这件事。
可是,现在也只能想办法克服了。
我重新站起来。
“走吧,三笠。”
“我还是有点担心艾伦的情况。”
“啊,等……”
不等我把话说完,三笠已经操纵立体机动装置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果然,她的眼里只有艾伦呢。我在心里感叹。
刚才凝聚起来的那股干劲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三笠一起离去,我又变回在起点出发前的自己感觉不到压力也没有冲劲。
真是的,说不定这样反而比较好呢。
我在对自己进行自我暗示。
但至少接下来真的必须要集中精神了!
>>>>>
这次,我有意识地让自己比出发前还要慎重。
天色渐渐变了。
如果是在地面,找个位置欣赏墙内的黄昏美景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对于正在训练的士兵,特别是正在进行立体机动装置训练的我们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黄昏的光线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士兵前进时作出的判断,这是以前法兰和伊莎贝尔告诉我的。只不过很可惜在我有机会尝试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
也许是谨慎过头了,我的前进速度大幅度减慢。越来越多人后来居上从我身边经过。
但我不在意,因为今天我的目标已经变成就只是平安无事到达终点即可。特别前面还有一处转弯。
平时直线移动倒还好,说到转弯,特别还是像这种急转弯,其实要怎样操作我也不是很熟悉。
大家似乎都和我一样有着相同的忧虑,越是靠近转弯处,整体速度就越是减慢了下来。
始终保持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已经陆续顺利地完成了拐弯,我的动作虽然说不上漂亮,但至少也在能够被接受的范围内完成了。
我注意到下方传来金属跌落地面的声音,似乎还狼狈地滚了几圈。趁着调整身体姿势的间隙,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了眼。
果然,有人因为控制不好在拐弯处摔了。不过还好他似乎原本就飞得比较低,所以看上去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的样子。
算了,反正也不关我事。
刚才由鲜血和恐惧构成的记忆在脑袋里一闪而过,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竟然落到了地面!
因为在转弯后我又移动了一段距离,收起钢索后只好往回跑。
我远远就看到那个人在夕阳下的影子,他一直低着头坐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吓得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你、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刚问完,我认出了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艾伦。
奇怪了,三笠不是去找艾伦了吗?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深棕色短发的男孩子单膝跪倒在地上,一只手撑在膝盖旁边,除了身上沾满灰尘,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明显的伤口。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因为艾伦一直不肯抬头也不说话,我只好有样学样地在他面前跪下,歪着脖子企图通过脸上的表情确认他的情况。
“林?”艾伦小声地叫了我的姓氏。
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能听出明显的哭腔,“林,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做到像你和莱纳一样,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纵立体机动装置?”
艾伦突然抬起头来,闪烁着泪光的眼眸在夕阳里被红霞染成闪耀夺目的黄色蓝宝石。
不,不对!
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急着否定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在这一瞬间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砰”地打开了一扇大门,通过这扇门第一次看到了以前不曾见过的风景。
到、到底……咦?好奇怪……
看到别人在哭,我应该感到悲伤或者同情才对,但是……该怎么说?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是非常微妙,似乎还有某种无法简单用言语解释的呈上升趋势的情绪在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等、等等?就算摔倒了也不至于哭出来吧?”才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是答非所问。
但其实我自己的脑子现在也是乱糟糟的一团,里面无数只长着两只大角的雄鹿都要被混乱的丝线缠住没办法撞向罗塞之墙了。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我到底在想什么?现在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纠结了好一会,我决定当做无事发生地重新回答艾伦的问题,“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你想知道我就教你好了。我觉得自己还算有耐心,所以会和莱纳一直教你,直到你都学会……嗯……”
说到一半,我实在是心虚得没办法继续下去。
仔细想想实际上在立体机动装置方面我能教的东西并不多。经过这次的测试就更明显了,我也只不过是个比同期多练习了几个月的初学者,需要精进的地方数不胜数。
“林……”艾伦再一次低声念出大家对我的通称。
我回应艾伦与他四目相对,在沉默中等待他继续开口。
艾伦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看,在他混杂了惊讶与愤怒而微微颤抖的眼眸中,隐约能够看到一张扭曲的笑脸。
“林,为什么……你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