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停止了脚步,但没有做声,刘苏悠悠又看向了邱海明“让我老师了解一下病情吧。”
心上人的要求,邱海明无法拒绝,医生办公室有夜班的人,他抽出了病例,还有这几天检查的片子,本来应该交给病人的,悠悠担心苏秀兰看出端倪,委托邱海明代为保管。所以才放在他办公室里。他把这些东西一起带到主任办公室,放在桌子上,右手一摊“席老师,材料都在这里,请看吧。”
声线喑哑,从他的薄唇溢出,其实在将军——一个教美术的人,哪里能看得懂癌症病人的病例?席况知道对方的用意,有几分恼火,然而身边站着佳人,眸光清亮,眼底落了灯色,却依旧澄澈淡然,让他怦然心动,想想自己还有后台,当然有办法应付。
他掏出手机,什么话也不说,把所有的检测报告都用手机拍下来,然后发送出去,喧宾夺主,拖了一张椅子给刘苏悠悠坐,自己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再对办公桌边上的医生说“大夫也请坐啊,不能让我给你搬椅子吧。”
到底是当大学老师的,到哪个地方都不怯场,可是这里是医院,自己才是主人。邱海明沉着脸,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席老师,检测报告很多,甚至,我们背着患者,悄悄地做了穿刺,已经证明了,刘苏悠悠的母亲不仅是恶性肿瘤,而且癌细胞已经转移……”
什么时候做了穿刺?连我也没有告诉?刘苏悠悠抬起眼眸,责问自己的高中同学。
邱海明微微点头,伸手想抓住刘苏悠悠的手,被她甩开了“你们可以瞒着病人,不能够瞒着家属啊。”
“悠悠,抱歉了,不是存心隐瞒,我也是站在家属的立场上,想尽快确诊,有针对性治疗……”
他们真是一对恋人吗?为什么这个小伙子大言不惭,居然能够代表家属?席况沉邃的瞳仁望着对方,醇厚的嗓音卷着凉意“医生就是医生,没有得到授权,就没有资格代表家属,关键也不是诊断,治疗更需要专家……”
正说到这里,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响了,刘苏悠悠心中涌起异样情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席况已经接听了电话,喊了一声“姨夫”,然后静静听了一会儿,这才说“姨夫,我刚刚才看的病人,具体情况也不了解。您这么快就把病例看完了?结论已经在病例里,还是让我的女朋友直接和您说吧。”
刘苏悠悠又是一怔,那一个代表家属,这一个似乎在宣告主权,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女朋友了?那瞳眸立即厉色沉冷。要说什么来不及,席况已经把手机举到她的耳朵边,她当机立断接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您是席老师姨夫吗?我只是他的学生。”
对方的声音厚重里透出寒凉“那不重要,我只是说说你的母亲的病情。刚才,我大致看了检测报告,着重看了发来的片子图片,现在,我受他的托付,通过电话问诊,你能回答我一些问题吗?”
“请问!”刘苏悠悠立即回答,看其他两个男子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跟着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俯身对着手机说话。
“你母亲抽烟吗?”
“不抽烟。但是她喜欢打麻将,自从我上大学以后,她排遣寂寞的办法就是在麻将室里度过,那里烟雾缭绕,可能被动吸烟……”
她想尽量讲的详细一些,可是对方出声,继续问“你母亲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我春节回家,就发现她有些咳嗽,可是没有痰,她说是感冒没有关系,这次回来,发现科的更厉害了,还有些呛咳,现在,还有腰痛……”
她叙述了母亲的病症,像等待法官宣判一样,胸腔里堵了满满的悲伤,不停地发酵,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沉痛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姑娘,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告诉你你们那里医院的判断是正确的,肺癌是癌症中很凶险的疾病,一旦发现,最起码就是中期。从母亲的这个症状看已经到了晚期,癌细胞转移到了脊椎骨上,压迫神经,疼痛将会越来越明显……”
一声声如重锤砸在她的心头,空洞的眸里凝积着水汽,她强忍住不落下来,打起精神问“您是专家,您那里有最好的医院,有最好的设备,最好的医药,如果我带着母亲去,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对方长叹一口气“专家是人不是神,最大限度也只能延缓生命,目前我们的治疗手段,都不是对付癌症的优良武器,所有的疗法,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除了加深患者的痛苦,都没有痊愈的可能……”
此刻听专家宣判了母亲的死刑,她好疼,心里破了个窟窿一样,潺潺冒着鲜血。回家以来,她一直在崩溃和爆发的边缘压抑着、隐忍着,不知道怎么把手机听完的,还是情不自禁地礼貌性地回答了一句谢谢,然后,整个人瘫软了,忽地一声放声大哭,趴在桌子上,像是江河决堤一样,眼泪在双臂指尖流淌。
见她身子不停地抽搐,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反应,让两个男子看到以后心疼,情不自禁地都伸出手去,一个人把住她一边的肩膀,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好。
肩膀一热,刘苏悠悠感觉到了深厚的温暖,但是理智让她骤然站立,摆动身子,让两边的巴掌都掉落下去。眼泪顺着腮边流淌,声音哽咽,一字字一句句却很清晰地说“席老师,邱医生,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是真心对我好的。如果是通常的哪怕再亲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唯恐避之而不及。你们却尽量靠近我,关心我,帮助我,尽你们最大的力量想为我排忧解难。我作为学生或者同学,心领了,而且深深地被感动。但是,我不能接受你们现在给予我的关爱,请你们理解,不是我无情无义,不是我没心没肺,正好相反,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比不过母女情深。在我生命的24年中,是母亲给予我最大的最深厚的爱,在她即将离开我的时候,女儿恨不能用生命来回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母亲的时日不多,我对她的回报也不多了。她一贯教我不要依靠他人,要自主,所以我对她最好的回报,就是听她的话,按她要求去做,尽我最大的努力延缓她的生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我们两个的生活,给她换取治疗费。”
邱海明情绪紧绷,如同拉满的弓箭,随时都会爆发出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席况的喉结不断上下滑动着,阴郁的眉眼是化不开的墨色,一道软哑的轻哼之后,才说“治疗那么残酷,你母亲忍受得了吗?”
她伫在原地,鼻翼翕动,少顷才垂下眼睫“是的,我也于心不忍,但母亲很坚强,很乐观,我要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快乐一点,无怨无悔地安心离开人世。成年以后,我们母女两个聚少离多,现在每天能在一起,也要让她看到女儿的坚强乐观开朗,让她知道,女儿继承了她的优点。在这个时候,你们过分的关爱、特殊的照顾,反而让她不安,增加了精神负担。所以,拜托你们,不要干扰我们现在的生活。保持距离,给我时间,让我多为母亲尽一点孝心,多多陪伴他,直到她生命终结。”
说完,刘苏悠悠抬起手臂,用手背擦拭了眼泪,果断地转身往回走。到了门口,她又转过身来,对着屋里的两个男人弯下身子,90度鞠躬。声音哽咽地说“再次谢谢你们,也再次恳请你们,离我们远一点,给我们母女俩留下更多的相处时间。”
等她的脚步消失在走廊里,两个男人才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邱海明记起了自己主人的身份,抬起头来,问“你还需要我给你找宾馆吗?”
“不需要了!但是我需要你的电话号码。”见对方没有做声,跟着,席老师又补充了一句,“你能把悠悠的号给我吗?”
邱海明沉默,但是心中又有一份安慰他们的关系还没到加号码的地步吗?看来,我们走得更近一点,哪能给对方提供方便呢?
席况似乎有点后悔,觉得刚才不应该问这话,暴露了两个人关系的疏远,不是给对方有可乘之机吗?但是心有不甘,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如果她母亲不幸了,能通知我一声吗?”
对方矜冷的神色一片阴沉。席况面孔阴翳密布,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离开了。
席况走出医院的时候,内心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没装,连五脏六腑都掏空了,又好像塞得满满的,却都是莫名其妙的填充物。
回首望望楼顶上的红十字,就像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为刘苏悠悠悠痛惜。
多好的姑娘啊,这个好,是美好的好,是真善美的好。她不是最美的,没有惊鸿一现的漂亮,所以,自己在教他们那一届学生的时候,最少有两年时间吧,没有从那么多学生当中一眼看出她。
早期不说了,因为追求完美,挑选对象的目光,也不能放在学生中。所以,真正发现她的美好,还是在小池塘边看她绘画的那一次。再联想到她为母亲做的肖像,才给自己打上了深刻的烙印。
那时候,已经是刘苏悠悠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学期了。那时候,自己已经有了对象,是让女孩子都嫉妒的对象,是让男生都羡慕的对象,两人走在校园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两人走在大街上,回头率达99,不是因为自己,是光彩照人的对象——冷非太美了,比起刘苏悠悠悠的美,更醒目,更惊艳,更出类拔萃。
刘苏悠悠悠不一样,仔细看起来,五官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不是特别出众,但是拼凑在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那么和谐,那么动人,长得十分干净,如同一幅铺开的水墨画,明净剔透,气质超群,是属于那种越看越好看的模样。
这些都不足以打动他,否则,也不会让冷非在心目当中捷足先登了。
然而,美不是唯一的择偶标准,单纯的某方面表现出色,那样的女子太多,在席况的眼目中,理想一样的排序,真放在第一位,善放在第二位,美只是放在第三位。
刘苏悠悠的真是率真,干净得就像她的双眸,不含一点杂质,越看越觉得那双并不大的丹凤眼动人心魄,直视着人的时候,像清泉滋润干涸的田地,一股干净清冽的气息瞬间将自己淹没。
一天,她承认自己起得早,是因为发现了朝霞,想画出水中的模样,就像小池塘的水,正因为纯洁、干净、透彻,才能够映照出天边的朝霞。
那种真,是她背着女同学去医务室,跑出了满头的细密汗珠,还能够淡然地含笑,说,女同学不要男同学背,是因为害羞。
这就说明,她自己也不是随便和哪个男生交往的。否则。相遇那么多次,都没有异性在她身边。也暗暗地打听了,她最好的朋友,也只是那个焦安子,两个女生像禁欲系毕业的的女人一样,似乎一门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那种真,是明明犯了错误,也不为自己申辩,反而甘愿受处罚,只是为被她帮助的同学申诉,这是一个错误,是违反了校规的错误,但是不牵涉到品质,反而说明她有高贵的同情心。
不是因为那个女同学的泪水,而是因为,给人出路,远远比苛刻的的规章制度更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