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鑫失望地摇摇头,轻声道“人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果然。”
荡虺年轻,耳朵尖,虽蚊蝇之声,亦入耳,满脸怒容道“繁氏敢尔?竟然当面辱我,我何鄙之有?”
“直言尔,何谈之辱?长丘罹受兵灾,民有逃荒之虞,肉食者竟心猿意马,旨在攻伐。鄙也。”
“荒谬。自古灾年不解甲,不止戈,贤者圣人尚且用兵于灾。
昔日夏桀之世,倒行逆施,残民以惩,方国不附,人心涣散。时圣祖商汤亦逢灾年,贤者伊尹以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云云相谏,征兵于亳,东击鸣条,三战而灭夏。殷汤革命,赫赫武功,由是而定。
今长丘缺粮,袭取三桓之邑,搬其粮仓,又有何不妥?”
“繁某一介商贾,自不通兵事。
诚若劳师而袭远,陆路运粮,虽有二十石,千里馈粮,所得不足一石。且兵顿坚城,长狄殷鉴不远,其下场君自度之。”
公子卬听到这里,也不禁为繁鑫的见识而赞叹不已。自从穿越以来,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一场攻坚战,史书上记载白起今日拔几城,明日拔几城,诸侯不敢直视,尽向西朝。
在没有火药的冷兵器时代,已经是名将的巅峰了。
公子卬自问没有这种手段。
就连兵家大牛,孙武都在《孙子兵法·谋攻篇》中,断言顿兵坚城下,“此攻之灾”,故而推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公子卬赶紧停止了觊觎三桓的作战设想。长丘是第一次种植冬小麦,公子卬躬身请教繁鑫栽培的细节,和接下来时间的规划。
“太傅若诚纳我言,当以财帛浮舟于临淄,购置耐寒良种,然后命铜匠打造农具,悉发长狄、野人修坝引渠,引水利,排盐碱,待到六月秋凉,围筑地堰,平整土地,浇灌底墒水,沤制底肥,深耕细耙,精细土壤,使地有缝隙,不大亦不小。”
“若过大则如何,过小则如何?”
“太傅,缝隙过大,则三冬之寒劲透隙而入,冬小麦易遭冻害;倘若缝隙不足,则苗不透气,轻则怏怏扎根不畅,少产,重则奄奄不出苗,绝产。
此外小麦的选种、配水、配肥、治虫、播种,均有讲究。宋民不知,然其在关键。”
“愿听教诲。”
“麦种大小悬殊,相差一、二倍,大种出苗快,分蘖早,根状如伞,苗壮如斗。小种孱弱,常为大种所欺,侵水夺肥,或穗小如针,或夭折如荒秽。齐人多以粘土四十,水四十,搅成泥浆,筛选小种、杂质、病粒。尔后摊席一寸之高以晒种,促其后熟,两三日可也。
水为冬小麦丰产之本。播种前十日浇灌底墒水,百亩之田(今32亩),千石为准。及出苗一月又五日,浇分蘖水,百亩六百石水。入冬时,表土昼消夜冻,添入冻水,百亩千石。小麦返青,百亩六百石水,宜迟不宜早;小麦起身,水百亩八百石;待到拔节,百亩千石水;孕穗期间,百亩千石水;扬花后,灌浆水百亩千石。
齐人之配肥,欲得百石之产,必施以七石之肥。所用之肥,以人粪、人尿、马尿、杂草、秸秆、坏苗等沤制,腐熟半月可用,宜早用,否则肥力日消。
播前整地,必保地平墒足,造墒均匀,肥力均一,深浅一致,地平土碎,梗直如矢,大小成方,上虚下实,土肥相容。
野人平日须巡视垄亩,伺候麦情,促弱控旺。
见有叶色灰绿,心叶不长,发育迟缓,呈“缩脖”之症者,必干旱苗。此多因土松而漏风,漏风而跑墒,救之以镇压提墒,密接根土。
见有幼苗细长,根系不育,分蘖少,抑或是不分蘖者,必深播苗。此必埋土过深,俯仰不畅,救之以清田垄、扒厚土。
见有植株成长迟缓,土壤板结者,必板结苗。此必通气不畅,难以呼吸,根系困厄,须中耕其地,松弛其土。
见有苗黄如土,饥瘦如殍,分蘖伶仃者,必脱肥苗。此必地力穷竭,养分殆尽,须追肥施水。
见有苗萎蔫泛黄,片片枯色者,必盐碱苗。须以大水灌之以压盐碱,继之以中耕松土。
见有苗瘦弱而水力过盈者,必水托苗。须掘沟导渗,以排余水;中耕松土,以散墒通气。
但有杂草偷生期间,窃取肥力、水力,亦需要时时除草。
见有叶锈苗黄者,必病苗。此必害虫作祟,须人工扑杀。此外为防小麦患染穗黑之病,需以石灰水浸泡种子三日。”
“田间有何种害虫,又当如何扑杀?”公子卬纳闷道,他不会种田,学的是工科,读的是机械。人工扑杀在他印象里,难道是一个一个麦子上寻虫掐死吗?那农民伯伯得多累啊?
“冬小麦之害虫者,蝼蛄、蛴螬、金针虫是也。
蝼蛄于春为害,昼伏夜出,趋光扑火,夜间可扑杀,亦可以马粪、驴粪饵杀。
蛴螬一月出土,三月交尾,趋光扑火,星夜捕杀。
金针虫多十二月为害,秋季偶尔示踪,蛰伏于低洼潮湿之处,须以干谷烹煮,凉至不粘手,拌之以毒粉,制成毒谷,可毒杀金针虫。”
“人言齐人多智,田垄之间尽然学问几多,我五谷不分,自愧不如。
繁氏竟能铭记于胸,一一了然,如数家珍,也是贤才,请受卬之一拜。”公子卬行了个大礼。这年头的商贾果然都很有料,行走千里,辗转列国之间,见识非凡。今有资章甫与繁鑫,后世有吕不韦,前人有弦高,都是国家的肱骨干臣。
商人行走四方多无地图,全凭经验和智慧,公子卬觉得繁鑫若是能收为己用就太好了。
“不敢得太傅谬赞,鑫区区拾人牙慧,不能受之。”
“繁子,我欲请君折节,入我幕中,暂居家大夫,不知意下如何?”
“固所愿尔,不敢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