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降临的风雨雷电里,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希尔的门前,叩响了厄运。
希尔清晰地察觉到,眼前此人的诡异与莫测,某种浑浊不堪的、充满污秽的东西存在于他体内的黑暗里。
浓稠的阴影包裹住了来者,一道雷霆划过天际,惨白的光芒映亮了他的身体,这时希尔才勉强看清了他的身姿。
宽大的黑袍笼罩住了来者的身体,袍子使用了特殊材料编织,雨水打在上面,就迅速地滑落了下去,没能浸湿分毫……也可能是来者具备着拒绝万物的力量,任谁也无法侵扰。
他的存在是如此突兀,像是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雷光击碎了来者身上笼罩的黑雾,他的面容逐渐清晰了起来,希尔看到了一张英俊的脸庞,他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袍子下是华丽贵重的服饰,手中握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手杖。
“希尔,可以让我进去避雨吗”
男人张口说话了,带着风雨的声响,雷音轰隆,令希尔想起了神话故事中的人们。
希尔不懂男人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与威胁,男人绝非什么良善的存在,可当希尔真的要做出行动时,他却发觉自己没法拒绝男人。
“好……好啊。”
希尔的内心尖叫着、抗拒着,但他的身体做出了与心灵截然不同的动作,他让开了身位,露出简陋漆黑的房屋。
男人拄着拐杖,走入了室内,脱去了一身的黑袍,将它挂在了衣架上,略显紧身的华贵衣装,反衬出了男人身体的线条,像是艺术家雕塑的石像活了过来,哪怕希尔同样是男性,他仍在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无穷的魅力。
天神一般。
希尔意识到这一点后,内心升起了莫名的荒诞感。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神吗如果有的话,天神为何不收走世间的苦痛,为什么要让他的父母承受疫病的困扰。
更何况,男人真的是天神吗
男人有着无法让人拒绝的外表与气质,可希尔本能地感觉到男人身上充斥的不详,如同幻觉般,希尔甚至觉得男人身后的阴影也随之蠕动了起来,数不清的幽魂徘徊在他身边,冲他低语着那邪恶的诅咒。
希尔艰难地问道,“你是谁”
“我”
男人指了指自己,他带着笑意道,“如你所见,一位疲惫的旅客,一位充满善意的行商。”
“行商”
希尔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除了那把手杖外,他没有任何外物可言。
“作为一个行商,你却什么也没有带,那么你要贩卖什么呢知识还是占卜”
希尔见过类似的家伙,他们打扮的神神秘秘,出现在村镇的酒馆与街头,向着他人兜售那看似玄奥,但其实充满漏洞的骗术。
母亲曾盲目地寻求那些术师们的帮助,渴望从他们的嘴里得到美好的祝愿,可她明明知道,那样的祝愿无法治愈父亲的疾病,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不该给男人开门的,希尔再次萌生起这样的想法。
男人神神秘秘道,“我售卖的是比那更珍贵的东西。”
希尔越发不安与警惕了起来,他注视着男人,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嗯,因为我知道你的名字,”男人说了一句无意义的废话,“我知道所有人的名字。”
男人话音刚落,屋子的深处传来了阵阵咳嗽声,其间掺杂着痛苦的呻吟。
声音牵动了希尔的内心,这一阵子,他都强迫自己早点入睡,睡的死一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深夜里,被咳嗽声吵醒,也不会因之后黑暗的发展,而感到惊慌与痛苦。
除了自欺欺人,希尔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你的父亲生病了,”男人忽然开口道,“他病的很重。”
希尔的脸色惨白了起来,像是被人说中了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男人的笑意变得越发诡异邪恶了起来,“不止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也将被病魔抓住。”
这一瞬咳嗽声变得更加响亮清晰,像是重锤一样敲砸着希尔的耳膜,整个房屋都随之地动山摇了起来,风雨雷电的声音也迅速远去。
希尔的呼吸变得沉重、痛苦,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无名的怒火烧灼着他的内脏。
这一刻希尔意识到了眼下所处环境的诡异,这一阵以来母亲都睡不好,自己与男人的言语,本该吵醒她才对,可他们明明同处于一间房子内,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变得无比遥远,无法追赶。
“希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害怕接下来发生的事。”
男人托起了下巴,玩味地看向希尔,“你已经在村镇里见到了,那些病死的尸体,他们被垒在一起,烧成了一地的灰烬。”
“你知道的,你的父亲就要死了,而你的母亲也会在操劳中染病,紧随其后。
你爱你的母亲,你希望她能活下来,你想改变这一切,却什么也做不到。”
男人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与希尔都沉醉于这短暂的宁静里,静谧之中疯狂的思绪在希尔的脑海里膨胀疯长。
男人的话语仿佛有着魔力般,简单的叙述下,他就在希尔的脑海里勾勒出了那悲哀的结局。
希尔看到父亲在焰火中化为灰烬,而他则抱着快要死去的母亲,泪流不止。
“不……不要……”
希尔变得愤怒起来,他呵斥着,正当他举起拳头,压砸翻那张精致的脸时,希尔突然停了下来,他在男人的眼神里读到了太多的情绪。
太多太多……
“我是一位商人。”
男人说,“但和绝大部分商人不同的是,我贩卖的是愿望。”
“愿望”
“没错,愿望,”男人张开了手,“无所不能的愿望。”
“我能满足你的愿望,希尔。”
男人接着说道,“我能治愈你的父亲,康复你的母亲,我能让你们一家都过上富足的生活,永不受苦难的困扰。”
希尔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我需要付出什么呢”
男人伸出手,敲击在希尔的胸口、心脏的位置。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男人依旧是那副神秘的微笑,只是此刻他在希尔眼中的模样,已经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白皙的皮肤下浮现起密密麻麻,漆黑的毛细血管,它们从眼眶四周蔓延,整双眼睛陷入了一种怪诞的深邃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其中蠕动,像是蛆虫,又像是快要滴落的黏腻焦油。
“这笔交易很划算,你觉得呢希尔。”
男人再次诱惑道,与此同时更加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像在故意催促希尔做出决定一样。
希尔眼神颤抖着,男人没有指明这个愿望需要什么,但希尔知道,他知道,他知道那个神秘且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要答应吗
男人说的对,这真的很划算,只要献出自己的宝贵之物,就能拯救父母,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希尔试着伸出手,答应男人的要求,可他的身体像是冻结了一样,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该死的!”
希尔低吼着,翻滚到地上,像是癫痫患者一样,痛苦地痉挛着。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能改变这一切,献出那珍贵的东西,献出自己的灵魂又有何妨呢
希尔想要抓住男人的手,但像是有另一股力量在阻止着他,可能是自己的良知还是对邪异的畏惧那股力量控制住了希尔的身体。
到最后希尔大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伸不出手,是因自己的懦弱,比起失去父母的恐惧,他更害怕失去自己的灵魂。
明明自己已经决定好了,要拯救这一切的,可最后还是懦弱支配了自己。
男人冷漠地俯视希尔的丑态,他无奈地叹息,男人站起来,重新穿上黑袍,拄起手杖。
“抱歉,希尔,看样子我们的交易要终止了。”
男人不打算强迫希尔做出决定,他从不强迫任何人,这是一个商人应有的品质。
希尔望着男人的离去,一瞬间未来的画面在他的眼前上演,他看到疫病填满了这间房子,死神在门外等候多时。
“真是懦弱啊……”
诡谲的声音在希尔的脑海里响起,他不愿献出灵魂,又不愿面对黑暗的未来。
希尔挣扎地站了起来,他向前扑了过去,抱住了男人的脚踝。
男人低下头,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他轻声道,“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他蹲了下来,看着希尔这般可怜的模样。
恐惧又充满勇气,不舍但仍选择奉献。
美好的品德在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绽放,美味的气息令男人感到了阵阵的饥饿,恨不得现在就将男孩吞食。
不,还不行。
“我看到了,希尔,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无穷辉煌的未来。”
男人露出惊喜的神色,虽然现在的希尔一文不值,但在未来,他将变得价值非凡。
希尔会做到这一点的,男人知道,这会是一笔不错的投资。
希尔祈求道,“拿走我的灵魂,拿走它吧!”
“如果在刚刚,我想我确实会拿走你的灵魂,”男人说,“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有着美好的品德,优秀的品质,你应当饱受磨难、茁壮成长,变得更加美好些,就像成熟的稻穗,那时才是收割之时。”
“你要坐视这样的悲剧上演吗!”
希尔不懂男人的话,但他能明白,男人言语里的拒绝。
他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明明自己好不容易做出了决定,为什么男人却要拒绝自己呢他是在故意戏弄自己吗
“嗯……听我说,希尔,你的价值非凡,你不该将这珍贵的价值,用在这样无聊的愿望上。”
希尔的声音高了起来,变得愤怒,“无聊你觉得这样的愿望无聊!”
男人不解,“这难道不无聊吗”
希尔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他还只是个孩子,对于他而言,他的世界很狭窄,只有村镇这么大,生活在他世界里的人也很少,只有那么寥寥几个。
“那让我给你另一个意见,如何”
男人在希尔的耳旁低语起了那邪异的话语,词句如诅咒般,深深地铭刻进了希尔的灵魂之中。
希尔以为男人愿意帮助他了,泪流满脸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欣喜,紧接着就因男人的话语,陷入了无止境的黑暗里。
说完了,男人站了起来,他打量着希尔,期待着希尔未来的模样。
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们会再见面的,希尔。”
漆黑的身影走出了房屋,大门随之闭合,希尔试着追赶男人,他再次拉开了大门,可门后有的只是一团浑浊不堪的黑暗。
它们如潮水般倒涌了进来,直接冲垮了希尔的身体,他在墙壁间来回碰撞,难忍的疼痛中,翻滚的黑暗淹没了希尔,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脖子,直到黑暗完全填满了双眼。
“啊!”
希尔猛地从床上坐起,他惊恐地尖叫着,浑身惊出了冷汗,短暂的愣神后,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脖子、胸膛。
什么都没有发生。
和煦的阳光从窗沿上落下,照在希尔的身上,暖洋洋的,希尔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正坐在自己的床上,房门已经推开,门外传来母亲劳作的声响,阳光灿烂,没有丝毫的阴云。
希尔茫然地起身,然后走到了室外,外界的一切正如自己熟悉的那样,地面干燥柔软,天空万里无云,仿佛昨夜的风雨交加只是幻觉,只是一场奇异的噩梦。
“希尔,你还好吗”
女人停下了工作,她一脸关心地看向希尔,伸手轻轻地揉起希尔的脸,“可怜的孩子,噩梦很可怕吧”
“噩梦”
“是啊,你昨夜做了个噩梦,你哭了半宿,无论我怎么呼唤,你都醒不过来。”
女人憔悴的面容里流露出真诚的关心,希尔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能向他露出这样表情的人,或许只有眼前的母亲了。
希尔想起梦境里发生的一切,那只是梦而已……
“抱歉。”
希尔抱住了女人,泪水在他的眼窝里打转,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救不了任何人。”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女人亲昵地揉着希尔的头,她还以为希尔是害怕噩梦,安慰着孩子。
希尔问,“你又要离开了吗”
“我要工作,不是吗”
“可你的身体……”
希尔看着女人消瘦的模样,他心痛不已,生活的压力,快要压垮了这个女人。
“没事的。”
女人摆摆手,反过来安慰着希尔,“没什么的。”
就这样,平静的日子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希尔再三确认下,他发觉男人的到来只是一场梦,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希尔再也没有梦见过男人。
希尔通常记不清自己梦到了什么,但奇怪的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依旧清晰地记得与男人在梦里的交谈,甚至说清晰地记得男人给予希尔的建议。
每每想到那个建议,希尔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与自责。
可他又明白,对于眼下的困境,那个建议或许是最正确的。
很快,改变希尔一生的那一日到来了,后来的许多年里,希尔都常回忆起那一日,感叹自己需要在这么多年后,才能明白那个男人的话。
那是极为普通的一天,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天。
希尔照常起床,只是这一次他没能在屋外找到劳作的女人。
“母亲……你还好吗”
希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在另一个屋子内,他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女人,她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
最终女人也病了下来,希尔变得慌张起来。
“没事的,希尔,”女人冲他露出难看的笑意,“我只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不能再工作了。”
“可不是工作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女人问住了希尔,那令人厌恶愤怒的咳嗽声从屋子的深处传来,希尔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希尔,你知道该怎么做。”
男人的话语在希尔的脑海里回响,他勾起了希尔心底的邪恶,燃起了罪孽的火。
希尔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屋子,男人话连绵不绝地响起,紧随着希尔,反复劝说着他,希尔呆滞地站在客厅内,目光紧锁在那紧紧封闭的房门处。
“母亲不能再工作了,她会累死的。”
“她需要休息,她不能继续奔波了。”
“是啊,她不该为此付出生命,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希尔眼球凹陷,整个眼眶黑漆漆的,像是受到了诅咒一样,他艰难地挪动起了步伐,朝着那道门走去。
“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治愈疾病。”
“我太无力了,帮不到任何人。”
“但还有一件事,是我可以做到的。”
疯狂的想法在希尔的脑海里疯长,这正是那个男人在希尔脑海植入的,他需要希尔经历更多的苦难,壮大出更具价值的灵魂。
改变命运,那个时刻来临了。
希尔用尽全力推开了那道门,昏暗的室内,充盈着一股死亡与衰败的气息,狭窄的床铺上,躺着一具消瘦宛如干尸般的人影,他的皮肤像是烂掉了般,与床铺粘连在了一起,到处都是秽物。
像是注意到了希尔的到来般,那具干尸轻轻地转过了头,浑浊不堪的眼中倒映着希尔的身影。
“对不起,”希尔喃喃道,“对不起。”
阴影里,有某种邪恶的东西正在崛起,他就站在希尔的身后,双手搭在希尔的肩膀上。
“你知道该怎么做,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苦痛,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拯救你的母亲。”
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希尔遵从着他的话,也循着自己的本心,朝着床铺走去。
“对不起。”
希尔难过地流下了眼泪,那枯槁的面容像是知道希尔要做什么一样,他没有丝毫的反抗,反而流露出一抹解脱的神色,期待着。
颤抖的手扼住了那干枯皮肤所包裹的喉咙,希尔调动起全身的力量,掐住了父亲的喉咙。
压抑苦痛的声音从喉咙里响起,干瘪的胸膛起伏,萎缩的四肢不受控地抽搐着。
希尔快承受不住了,他还是没有这样的勇气,哪怕他觉得这能帮到所有人,正他当准备收手时,阴影里像是伸出了另一双手般,他抓住了希尔的双手,像铁铸在了一起般,无法分离。
“不……不……”
希尔低声哭喊了起来,与哭声一同到来的,还有男人怪异癫狂的笑声。
男人仿佛就在希尔身边,大笑着,享受着,他太喜欢这样了,凡人的苦痛总是会令他愉悦无比。
希尔想停下,却挪不开双手,他只能亲眼注视着父亲的死去,直到这具干尸般的身体,再无任何反应。
终于结束了。
希尔双手颤抖着,感觉掌心沾满了黏腻的血,短暂的恐惧与悲伤后,希尔忽然笑了起来,父亲终于死了,这样母亲就不用再为了照顾他而操劳,她可以好好休息一阵了。
对,就是这样。
母亲会重新变得健康起来,她或许会悲伤一段时间,但她会活下来,这样就足够了。
希尔这样想着,他转过身,看到了站在门口处,一脸绝望的女人。
后来的事希尔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烧掉父亲后,女人就一病不起,她躺在床上,保持着沉默,无论希尔如何哭喊、祈求,也不回应希尔任何话。
希尔试着喂她吃东西,她全部吐了出来,希尔试着触摸她,也被她严厉地推开,她就这样一天天变得病态,直到某一天,她对希尔说了自那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我恨你,希尔。”
不久后,女人死掉了,希尔亲手烧掉了她。
希尔恍惚地站在火堆前,一个漆黑的身影来到了他身旁,对着燃烧的焰火评判道。
“许多时候,我们的愿望总会适得其反,不是吗”
男人低下头。
“我说过的,我们会再见面的,希尔。”
希尔仰起头,空洞麻木的眼瞳里,倒映着男人那副轻蔑邪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