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里的人只有一个漆黑的剪影,&bsp&bsp但他的身体却被被光勾勒,勾出了一道削瘦颀长的身形。
哪怕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从哪里来,&bsp&bsp也让所有人心甘情愿的下跪。
拥有人没有力量的,就是神。
叶舟看着领主管事和奴隶们朝他跪下,&bsp&bsp心情很平静。
他莫名想到了第一次见到草儿母女的情形,&bsp&bsp她们挣扎着,&bsp&bsp拼命的给他下跪,&bsp&bsp朝他磕头,&bsp&bsp哪怕把自己磕晕过去也在所不惜。
他在她们脸上看到的是求生的渴望。
那种遵循本能的,猛烈又野蛮的生存欲|望。
而在这些人脸上,&bsp&bsp他看到的是一种令他毫无波动的野望,是希望从他身上获得更多,更贪婪的欲|求。
草儿母女让他震撼,让他同情,让他忍不住伸手。
而这些人却让他觉得恶心。
他抬起了脚。
领主的额头紧贴在地面上,&bsp&bsp他的鼻尖是泥土的气味,&bsp&bsp带着腐烂的树叶味,可他却觉得这味道格外好闻,&bsp&bsp比最昂贵的香料更好闻。
有一道人影落在了他的头顶,余光瞥见后,&bsp&bsp领主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抖,&bsp&bsp每一块肉都在跳舞。
“你是这里的领主?”一道奇异的声音在领主的耳边响起。
这声音很轻,&bsp&bsp口音却很奇异古怪,可并不会让人觉得难听,&bsp&bsp反而叫人觉得,&bsp&bsp这样的说法才是对的,&bsp&bsp才正确。
领主咽了口唾沫,他嗓音颤抖地说“我尊敬的,伟大的,来自月亮的真神,我是莱恩·喀迪尔,您最虔诚的信徒,最忠实的奴隶,您的牧羊人,我将为您付出一切。”
没有回音,领主胆战心惊,可他不敢抬头看,只能一动也不动的继续趴跪在地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莱恩脸上的汗水落到了泥土中,他才又听见那道奇异的男声“这是谁的土地?”
莱恩并不蠢,他自认是个聪明人,可能比国王陛下差那么一点,但比别的贵族不知道聪明了多少倍,他立刻说“这是您的土地!不仅这里,这片大陆上所有土地都是您的!”
“我会立刻让人给您修建宫殿!”莱恩说起来就停不了,滔滔不绝道,“要用最好的宝石装点,最华丽的皮毛铺地,还要……”
他恨不得把他知道的所有奢侈物品全给塞到“宫殿”里去。
莱恩说完后听见了一声轻笑。
那笑声让他的心陡然一松——月神大人这是接受他了。
莱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人奉养神明,必须拿自己的全副身家,心和灵魂去奉养,只有受尽苦楚,才能得到神明的青眼,否则什么都不做就被神明宠爱,那神明的宠爱就太廉价了。
等他奉献够了,足够可怜了,神明就会让他永生。
从此他就不会再被困在领地上,甚至整个大陆都困不住他。
所以他在上山前就已经做好了历经磨难的准备,哪怕断手断脚,为了永生侍奉生命,他也要坚持下去。
“你,过来。”
莱恩听见这话以后瞬间抬头。
但他这次依旧没看清月神的脸,因为已经有人站起来,并且朝月神走去了。
莱恩的面目瞬间变得狰狞。
巫医!那个巫医!
巫医一直观察着,他在听到月神说“过来”的时候就当机立断的站起来,他现在不表现,到时候莱恩就要把他挤到旁边去了!而且他如果不坐实自己神使的身份,之后肯定也会被莱恩清算。
他必须要成为神使!
原本想让领主到自己面前来的叶舟也没想到过来的会是巫医。
不过他也无可无不可,反正随便谁,能传话就行。
巫医走到叶舟面前,但他低着头,并不抬头去看叶舟的脸,不管他在其他人面前再会说话,现在也不敢直接拍马屁。
他是想要好处,想要贴上神,但他也相信神无所不知,神知道他是什么人。
但他也认为自己对神是虔诚的!虔诚和私心,应该是能共存的。
叶舟不知道巫医在想什么,但一看就知道对方在心虚。
见的人多了以后,叶舟现在在看人这方面已经有了不少心得。
眼前这个头上插着鸟毛的男人有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乱糟糟的盖住了大半张脸,衣服也穿得严严实实,但叶舟从他脸上的皮肤和走路的状态能看出,这是个年轻人。
再怎么样,年龄也不会超过三十岁。
毕竟超过三十,在这样的时代里,其实就算老人了。
毕竟平均年龄也就四十左右。
叶舟问他“你叫什么?”
巫医僵硬地回道“科特。”
叶舟“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科特瞬间精神大振,他立刻找回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胆量,小声说“大人需要我去干什么?”
然后又补了一句“就算您现在让我去死,我也会马上去!”
叶舟“我的土地上不需要奴隶。”
他冷淡地说“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奴隶。”
科特连忙说“是的,大人,我们都是您的奴隶!”
他听出了月神的言下之意——既然都是他的奴隶,那就不用分出高低贵贱。
因为这里唯一高贵的只有月神大人。
“我会在这儿停下一段时间。”叶舟,“但我不需要宫殿,我已经住腻了。”
科特继续点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传说中日神还曾经变成一匹马,每天就在树林里奔跑吃草,还跟一匹母马相爱了,母马生下来神子——一只小马驹,这只小马驹马头人身,现在是掌管星辰的神官。
可见神嘛,从来都没有规矩可言,祂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说不想住宫殿,就算不想穿衣服都正常。
叶舟“你们要修建房屋,我会给你们种子,农具。”
“奴隶要变成自由民。”
科特连忙说“您真是仁慈慷慨,您是我们在天上的父,天生的母,您是黑夜的火炬,引领我们走向……”
叶舟木着脸听他拍自己的马屁,不仅不感动,还觉得十分好笑。
这些人拍马屁都不知道委婉点,拍的这么直白,很难让人不想笑。
“明天我还会再来。”叶舟说,“你应该知道我想见到什么样的场面。”
科特立刻大包大揽“哪怕我办完以后就死,也要为您办到!”
“这样东西给你。”叶舟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玻璃小鸟扔给科特,科特手忙脚乱的接住,还没去看,就听叶舟又说,“它很美,也易碎,我想你们都不愿意变成这样。”
科特愣住了。
他虽然猜想过那只蝴蝶可能是被神明用了神法变成的那样。
可他没想到,神竟然会把人也变成那样……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再表表忠心,又一道强光射来。
科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的时候,月神已经不见了。
原本月神站着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好像他从没出现过,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的臆想。
只有手里的东西让他找到了一点真实感。
科特就着火光看向手里的“鸟”。
比起蝴蝶,这只鸟更美,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眼睛爪子,哪怕是爪子上的纹理都有。
这样脆弱的东西是不可能雕刻的,只有神明能把活着的鸟变成这样。
趴跪着的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一直都不敢动。
科特趁他们还没起来,连忙把“鸟”塞进自己的衣服里。
“莱恩。”科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后走到莱恩面前,这次他直呼莱恩的名字,不再叫对方领主大人,他语气轻松,还带着一股浓浓的不可一世,“起来吧,月神大人已经走了。”
莱恩这才艰难的支撑着膝盖站起来,他怒气冲冲地看着科特的脸,却不敢大骂对方,只能忍住火气问“月神大人想要什么?”
科特笑了笑“月神大人需要这片土地,而且他说了,他不需要你的奴隶。”
莱恩有瞬间迷茫“什么意思?”
科特微抬着下巴,骄傲道“你都是月神大人的奴隶,奴隶怎么能拥有奴隶?”
莱恩脸色微变,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会让他们成为自由民。”莱恩果断道。
科特“大人要你们修建房屋,也会给你们种子和农具,月神大人这次是因为想玩得尽兴才下来,你最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要让大人难受。”
科特“像我这样的神使,跟你们不一样,所以你也不用对我有敌意,毕竟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会成为下一个神使,你不是巫医,也不会巫术,我们俩关系好,月神大人也会放心。”
他也不想真的把莱恩得罪狠了,毕竟他可没钱去为月神奉献,还需要利用莱恩。
莱恩看了科特一眼,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点头说“我知道。”
“走吧,先下山。”莱恩对卡尔说,“去把羊皮纸都找出来。”
把平民变成奴隶简单,直接消掉户籍就行了,但把奴隶变成平民就麻烦多了,他要一个个给他们重建户籍,虽然文书不需要他亲自写,可他需要签名。
那么多奴隶,现在回去写文书,估计明天和后天都写不完。
但月神大人的命令,他不敢不服从,只能带着卡尔和另外几个男仆拼一拼。
·
演完戏的叶舟一身轻松,他现在还不急着跟领主做生意——装神弄鬼的时候做生意,太容易让人起疑了,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能意识到,神跟人做生意?交换东西?神吃错药了?
毕竟这里的神靠的都是明抢。
红发男人凯恩就跟冯玲说过这里的神话故事,月神是所有神明里最宽容的。
但叶舟听完冯玲转述的故事,完全没明白月神宽容在哪儿。
因为这位月神除了不杀人,该干的坏事祂一样没少干,心情的时候就不说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让人间地动山摇,唤起狂风骤雨。
谁得罪了祂,祂就要把人抓起来,关上一千年,这人要受一千年的折磨。
神要人间的东西,如果人不给,神就自己抢,抢完人类还要自我反省——我们怎么这么吝啬,这么狭隘,这么过分,竟然不把神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所以神跟人交换,绝对是崩神设。
叶舟的计划是先给他们一根萝卜,就吊在他们眼前,让他们永远吃不到又永远追逐。
然后再让领主主动掏东西。
原本叶舟还有些担心,他需要一个发言人,熟悉这片大陆的规则,又能明白他的意思,挖空心思为他提供好处,去坑领主,就像草儿娘那样的人。
草儿娘在大梁朝给他提供了太多好处,叶舟希望在这里也能遇到第二个草儿娘。
至于这个人是好是坏,是忠是奸,都不重要,只要能让叶舟达成目的。
回到树林里的叶舟冲邹鸣说“我觉得那个叫科特的人不错。”
邹鸣皱起眉头“不错?他只是个投机者。”
叶舟拍了拍邹鸣的肩膀“不要这样想,只要他有用就行了。”
如果他真的十恶不赦,叶舟并不吝啬一颗子弹,但如果他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不去管他就行了。
“我要出去一趟。”邹鸣突然说。
叶舟“啊”了一声“你不去支帐篷?”
邹鸣看了叶舟一眼“你不喜欢住帐篷。”
“我不喜欢也没办法啊。”叶舟叹气道,“刚刚我实在说不出我要去木屋休息的话,里头还有个伤员,还是我打伤的。”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开枪有错,更不觉得内疚羞愧,可开枪的人和受伤的人同处一室?怎么想都觉得受不了。
至于把人赶出木屋,那就更奇怪了。
“那就让他们把他搬下山。”邹鸣对伤员的命半点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在下山的路上死于颠簸他也不在意,平淡道,“在山上他也是等死。”
说完邹鸣就朝着木屋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舟连忙追过去,他抓住了邹鸣的手臂,叠声说“算了算了。”
“真别去。”叶舟,“我想到我要躺在被我开枪打伤的人睡过的床上,我就觉得全身不自在。”
叶舟又说“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想让我睡得好,但我觉得我过去,会睡得更差。”
“今晚我多喷点花露水就行。”叶舟说。
他没说假话,也不是客气,跟邹鸣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自觉和邹鸣已经是感情深厚的朋友了,邹鸣这个人不爱说话,可他会很认真的倾听,并且把他的需求记在心上。
叶舟觉得邹鸣心里有一杆秤,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愿意说。
简而言之,邹鸣在叶舟心里,就是一个温柔沉默,又能干利落的人。
能做的,邹鸣就不会说。
换言之就是有点轴,认定了什么就坚定的走下去,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撞得没命,都要继续走。
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路,他不会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叶舟欣赏这样的性格,也喜欢拥有这样性格的人。
他一直都这样,对于朋友,他总是越看越顺眼,对方身上的优点会被他放大,缺点则会被他忽略,他自己不是完人,也就不会要求别人是完人。
对着邹鸣,叶舟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绝不委婉。
“我是这么想的。”叶舟拉邹鸣拽了回去,让对方坐在石头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来,他递了一瓶水给邹鸣,邹鸣接过后叶舟才说,“还是跟他们保持距离比较好,人跟人之间的距离一旦近了,就会得寸进尺。”
邹鸣愣了愣,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水瓶。
叶舟没发现邹鸣的异样,继续说“所以没必要为了住的好点,就把我好不容易搞出来的月神身份搞崩,现在受点苦没什么,现在吃苦,都是为了之后的甜头。”
邹鸣“我知道你的意思。”
叶舟松了口气“那就好。”
叶舟看向天边的月亮,他笑了笑“不知道如果真的有月神的话,他看到我假冒他,会不会气得睡不着觉。”
·
他们没挨打!也没被抓起来!
伊拉缩在奴隶当中,他们原本都跑了,结果发现管事们并没有抓他们后就又跑了回来——逃跑是件难事,毕竟周围没有村庄,就算有,他们也不敢进村,一旦被发现是逃奴,他们就会被抓起来吊死。
伊拉看着其他人回去后也没挨打,就也悄悄的回来了。
有些逃得远了的奴隶没回来,伊拉回来以后一直在后悔,或许他不该回来,说不定现在都已经自由了,但过一会儿他又不后悔,毕竟谁知道那些逃奴会不会死在野兽嘴里,又或者死在某个陷阱里?
他只是想活着,反正逃走和留下,危险都是一样的。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索姆神色复杂地看着这群奴隶们,他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悲凉,自言自语道“明明可以自由,还要自己回来,你们是不是天生就贱啊?”
奴隶们没有回答他,他们也不觉得索姆在骂他们。
毕竟奴隶就是低贱的,他们从没觉得自己高贵过。
索姆看着奴隶们慌张的面孔,他不明白,是这些奴隶天生就贱,还是成为奴隶后才变贱的?
他如果是奴隶,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想到那一天,索姆现在就觉得痛苦。
不过奴隶们不在乎,他们还在庆幸自己可能不会受罚。
伊拉小声跟旁边的女奴说“月神大人刚刚又来了!”
女奴也向往地说“如果我们是自由民就好了,刚刚也能看到月神大人。”
“不知道月神大人长什么样,一定很俊美!肯定是最漂亮的男人!”
伊拉也点头“不知道月神大人会在这里待多久。”
奴隶们都认为,是因为月神大人来了,所以他们即便吃了领主的面包也没有受罚挨打。
他们坐在草地上,今天也不用干活,管事们没有来催促他们,也没有鞭打他们,偶尔过来也是神色匆匆,他们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办,奴隶们也不好奇。
大人物们总是很忙。
小小的管事对奴隶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大人物了。
就在奴隶们看着太阳升到头顶,想着什么时候能吃饭的时候,一名男仆带着一卷羊皮纸走了过来。
“我念到名字的都站起来。”男仆板着脸,看样子很急,他展开羊皮纸,甚至什么都没解释,就开始念起了名字“塔希尔!”
奴隶们一脸茫然——奴隶是没有名字的。
伊拉能有名字,是因为他幼年时期有个还算“受宠”的母亲。
其他奴隶只有代号,比如大鼻子,有痣的那个,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也都是花草石头。
正经的,如塔希尔这样的名字是没有的。
可奴隶们不敢发问,男仆念了好几次,实在没有耐心了,只能说“我念一个名字,你们想要这个名字的人就站起来。”
男仆又念了一次。
这次还是没人站起来,男仆只能指向前面的一个男奴“你,站起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塔希尔。”
奴隶连忙站起来,他害怕极了,头上都是汗水,脸色苍白,双腿一直在打颤。
男仆却没有再看他,又是继续念名字,继续点人。
他一共念了十六个名字,十四个男名,两个女名。
念完以后,男仆一脸不甘愿地说“从现在开始,领主赐予你们自由民的身份,你们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可以领到一块可以耕种的土地,当然,土地的税得按时交给领主。”
男仆继续说“你们应该感到幸运,如果不是领……月神大人,你们这样肮脏的虫子应该永远当奴隶!”
男仆嫌恶地看着奴隶们,有些无法忍受这些“野兽”竟然要成为和他一样的自由民了。
然而奴隶们却并没有欢呼雀跃,他们迷茫的看着男仆,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自由民?
他们没当过自由民啊!
以前没希望的时候他们把成为自由民当希望,认为成为了自由民就能获得幸福。
可现在,他们真的能当自由民了,又开始前所未有的恐惧起来。
他们生来就是奴隶,只知道怎么当奴隶,不知道怎么当自由民。
就在这个时候,伊拉突然从人群中站站起来,他冲着男仆喊道“我有名字,我叫伊拉!我要当自由民!”
其他奴隶都像看勇士一样看着他。
所有人,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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