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在庆典上杀人一事,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眼看花花天地不太平,不少人准备逃离蜀山。
不巧,西蜀都护府——现在的西蜀王府布告全城,即日起全城封闭,准入限出。唯有新的通行证才能离开蜀山城。
这新的通行证,其获得方法也相当简单——交上一百两,即可领证出城。
结果只有一些中资家庭砸锅卖铁地逃出了蜀山。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这方法是端木赐想出来的。他觉得,最怕死的,就是这些中资阶层。
而那些富绅,只需要找人跟他们通一口气,说庆典那天,死的都是旧城的人,王府绝不敢为难棋盘街几个富贵坊。
至于旧城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没钱没家人的,横竖都是一死,早晚都一样;一种是有家人的,便死皮赖脸地求着钱,求着官兵老爷放出城,惶惶不可终日。
这几天日头,城里多了许多乞丐;夜里多了许多呜呜戚戚之音。
甚至有人谣传,那是在庆典上惨死的孤魂,死不瞑目地讨声。
虽然是蝼蚁,但聚集在一起,还是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
端木赐再出一计。王府将中资阶层交上的银两,全都拿来买了米和肉,和一部分换成了碎银子。某一天,州府门前排满了人。凡是在旧城居住的人,每人可以领到一大袋米、五斤肉,还有一小钱袋碎银子。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可以在蜀山城各处获得一份工作。
那几天,旧城的人们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人都是健忘的。他们一下子把庆典时的恐惧忘得干干净净。
满常不由得生疑“城里哪有那么多工作?”
端木赐笑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糊弄人的,一切都是为了成魔诞。”他抬起两只手,“一边是实在的有限的物质,一边是虚无的无限的希望。”
说罢,两掌一合,手指一屈,变成一个拳头。
拳头所向之处,正是蜀山。
······
公羊师道和王轩云,对端木赐谋划的这一切,表里内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夜,公羊一家聚于一堂,还包括琴苏子、华元祺、王轩云、陆载、西乞蝉。
从主人到客人,从主子到仆人,王轩云给每人都发了一张通行证。
“今晚,所有人必须离开蜀山,离开蜀州。”王轩云强硬道。
公羊阳明点点头道,“不错。所有人都要离开。大家都赶紧收拾收拾吧。”
仆人们马上忙开了。
公羊德孺有点惶惑,先是看公羊阳明一看,又转向王轩云,“王大人,我们真的要走?”
“回公羊先生,州府和郡府大部分官员,下官或公或私,都安排他们出城了。唯独公羊家,和······”王轩云瞅了一眼陆载,陆载笑而不语;最终目光落在华元祺身上。
“可我们公羊家世代久居蜀地,今日离乡,不知何时能归啊!”公羊德孺抚额道。
“爹,”公羊夫人劝道,“只要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在一起,到哪里都是家啊。”
“是啊,老先生,”琴苏子也劝道,“现在只是暂时逃难,以后还会回来的。”
听到这里,公羊阳明不禁心中有愧。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公羊德孺面前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
“儿啊,你这是······”
“孩儿不孝!”公羊阳明沉声道,“孩儿不能与父亲一同离开蜀山!”
“什么!”众人大惊。
王轩云也是吃惊,“公羊大人,您这是为何?!”
“今日,端木赐来郡府找孩儿,让孩儿接受西蜀国太宰一职。”
“你,你答应了?”公羊德孺颤颤问道。
公羊阳明点了点头。
公羊德孺只感到一阵晕眩,幸得被夫人和琴苏子扶住。
“此等为虎作伥之事,缘何答应?!”
“孩儿不能弃蜀山百姓于不顾。孩儿当这个太宰,总比他人当好。”
“好啊!我挺你爹!”公羊师道拍案而起,“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大父,那我也不走了!”
“连道儿你也!”
公羊德孺这下真的晕倒了。公羊夫人叹了一口气,与仆人扶公羊德孺回房。
“道儿,”公羊阳明强硬道,“你必须走。”
“不,我不走!凭什么让我走?好不容易能跟无心对着干呢,我才不走呢!”
“道儿!这不是儿戏!你是我们公家唯一的血脉!你必须走!”
“呵呵,这正义之事都让爹干全了,偏让我们做些苟且之事?沙兄,换着你,你会离开蜀山吗?”
华元祺看着手中的通行证,摇了摇头。
他将通行证递给王轩云,“谢谢王大人的好意。只不过,沙某暂时也不想离开蜀山。”
华元祺此一言,直令王轩云吃惊。他赶忙和陆载对视了一眼,陆载摇了摇头。
“哈哈好!不愧是我公羊师道的好友!苏子姑娘,你呢?”
琴苏子心想,自己的家人也会跟着公羊一家离开蜀州,应是安全无虞。自己留下来,亦是无妨。毕竟贸贸然离开,心里的确觉得冒失。
她笑道,“既然公羊大人和公羊公子留下来,小女也只好留下来作陪了。”
“唉!你们真是······”公羊阳明已是不知何言。
“请问沙兄,”王轩云急急地问道,“为何不愿离开蜀山?”
“若真如王大人所说,蜀山大劫在即,那沙某想留下来看看,这大劫究竟是什么。若在这场大劫中,蜀山百姓能有用得着我沙某的地方,沙某也算是有所得益,不算白活一场。”
“不算白活一场!说得好!说得好啊!”公羊师道欢喜道,“那我们三个人便留下来,好好去经历这一番劫难!”
“谁都可以留,可沙兄你!”
王轩云正急着劝说,陆载抢过话头,“王大人的意思是,沙兄你不是西蜀人氏,没必要在这里赔了性命。”
“贤弟和西乞姑娘不也要留下来吗?”华元祺笑道,“有二位在此,为兄还顾虑什么生死呢?我主意已定,公羊大人,王大人,请勿要再劝说了。”
华元祺这句话一锤定音。结果,公羊家和琴苏子的家眷当晚被王轩云送出了蜀山。公羊阳明、公羊师道、琴苏子、华元祺都留了下来。
临走前,王轩云与陆载有一密语。
“好久不见,今晚重逢,却头一次见你如此激动。”陆载笑道。
“王爷不能不走。”王轩云淡淡道,“再过几天,我会再派人过来接王爷走。你能否再帮我劝劝王爷?”
“劝不动。”陆载捋了捋眉毛,“华元祺,已不是之前的华元祺。他死过了一回,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于度外。”
“可他是王爷!万一有什么危险······”
“我会保护好他的。”陆载云淡风轻道,“更何况,还有谍人众。”
“······贤弟又为何不想走?”
“我要为无心除咒。”
“无心已是无心,何来执念?没有执念,如何成咒?没有成咒,如何除咒?”
“一定会有执念的,无人没有执念。就像你多么迫切希望王爷离开一样。”
“我认识的巫覡里,都说这世间已无除咒师。若不是你为我除过咒,我恐怕也不相信你的存在。”
“嗯,就像凡人已经不相信世间还有正义凛然的大巫了。”
“无私心者方成大巫。这句话,何人不以为虚妄?”
“并不是只有罪恶才是真实的。”
“你总是对人乐观,对己悲观。”
陆载苦笑,捋了捋眉毛
“知我者,莫若王轩云。”
临别,王轩云又留下一句话“二善在蜀山。应是在祸水轩。”
······
二善在哪里?
什么二善?
我的妹妹二善。我知道她就在祸水轩。她现在在哪里?
谁告诉你,你妹妹在祸水轩的?
适才我已经问遍了所有倌人,她们都说二善是你的丫头。
呵呵,好吧。陆二善的确在祸水轩呆过。但她现在已经离开了。
她去了哪里?
我不告诉你。免得你去找她,再也回不来了。
也就是说她已经不在蜀山。她到底去了哪里?
只要你能为无心除咒,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我已经答应你了!我绝不会反悔的。你还要以我妹妹来要挟我吗?
当你曾经被告知,有人会爱你一辈子;结果半辈子不到,诺言变成了谎言。你就觉得这男人嘴上说的话,实在是太轻巧,太荒唐了。大家觉得我傻,居然还相信这种鬼话。可如果连爱人的话都不能尽信,那还有什么爱呢?爱情只是一场博弈吗?更何况,你又不是我的爱人,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你自己也中了自咒。
爱情本来就是一种咒。而我中的,是无心咒。
······
祸娘托起烟杆子,凑到嘴里吸了两口,再悠悠地吐出来。
一时缕缕香烟,袅袅直上。
陆载掩着鼻子,咳了几声。
“翎君走了,苏子走了,嫦娥走了,二善走了,我女儿也走了。”祸娘沙沙的声音哑然苦笑道,“只有我和梦梁留下来了。一个奢望着虚妄的物质,一个守候着无情的夫君。”
“我不会去找二善的。但你得告诉我,她过得怎么样?是否安然无恙?是否······”陆载回看了一下门边,听着外面卖弄风情的声音。
“是否变成一个倌人?呵,呵呵。怎么,陆大人看不起我们倌人吗?”
“没人会希望自己的妹妹变成一个倌人。”
“当然,为娼者,都是被逼的。谁愿意伺候别人?那你觉得以你妹妹的性格,她会屈服吗?”
“她,绝不会。”
“就是囖。她只是当我的丫头罢了。”
“若她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是啊,她,”祸娘隐隐约约一笑,“她一切安好。”
“大人!陆大人!”西乞蝉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怎么了?”
“王府围攻方相寺!”
······
夜里,一场阴暗强烈的风暴,终降蜀山。
蜀山北山脚下,火光一片。西蜀军将各处山门围得水泄不通。
长生教四门巫覡已经集结在山道上。规模之大,非前两次袭击可比。
而且,除了四门门主,满常与端木赐七巫,也降临此地,并且戴上了面具。
整座北山,已弥漫了肃肃的杀气。再也没有任何的诡计阴谋,今晚只有杀戮。
窭子老早已知晓了这一切。
他望着另一个山头,易府上的灼灼火光。
那不是易家的灯火,那是恶巫的鬼烛。
唇已亡,齿受寒。无心王,蜀道难。
一旁的朔风,愧疚道,“寺主大人,若在庆典之时,小巫若没有现身,他们恐怕不会有借口来······”
“借口?哼,他们还需要玩什么出师有名吗?”窭子老冷笑道,“这巍巍蜀山,已是恶巫当道。他们要搞什么成魔诞,就必定会铲除我们!”
“······小巫一定拼死一战,保卫蜀山!”
“不,你不能够拼死一战。”
“大人?”
“朔风小子啊,你想成为怎样一个巫覡?”
“自然是像寺主大人一般的,像阆鸣大人一般的世间大巫!”
“那你可知什么是大巫?”
“还请大人指教!”
“天降大巫,为生民谋求福祉,祛除罹难。”
“小巫谨记于心!”
“去吧,去备战吧。记住老子的话,你和衡机且战且退,拖延战局,让古摩施峿带更多的小巫逃离蜀山。”
“是!小巫必不辱使命!”
窭子老看着朔风离开的身影,微微笑了笑。
他仰望着秋月当空;冷冷夜间,似有寒霜淹没星辰。
“今日小巫,明日大巫。今日大巫,明日老巫。老巫将死,天命归矣。”
叹罢,窭子老默默地提起巫具锄头,消失在天皇殿中。
这时,只听见整个蜀山,都响彻了满常那刺耳的声音
“诸君,凡巫者必心存天下,道行正义。然蜀山方相寺失德无道,纵容恶巫残害百姓。执事易难更是草菅数十条人命,罪大恶极!方相寺诸巫所犯诸事罄竹难书,实为蜀山福祉之大害!近新王登位,命吾等率王府众巫,戮清恶巫,铲除恶寺,为民除害,还蜀山太平,还百姓安宁!”
顿时战鼓轰鸣,各路长生教的巫覡和军兵们一拥而上,攻向方相寺。各路为首者分别是黄门门主黄鬼仙、常门门主吞象女以及公冶长、樊须、冉季、公良孺、秦商、颜哙六巫,几乎覆盖了所有上山的山道。方相寺战力不足,只能且战且退。很快,山门遭破后,地皇殿也马上被王府一众占据。朔风与衡机率人死守在巫庭。
正是结界裂声迭起,五行山术飞舞,窭子老从天而降,一锄击向巫庭下方的石阶上,统统堵在其上的巫覡们倒下一大片,惨声连连。他一落地,对着惊慌失措的巫覡,又是举起锄头,吓得他们没命逃窜。黄老仙与公冶长、冉季、公良孺、秦商、颜哙五巫齐攻上去,与窭子老、朔风、衡机三巫激烈厮斗。又见从山脚下,有人斩瓜切菜般地飞攻上来。王府军刚刚攻下的地皇殿,却被那上山一众攻得七零八落。
吞象女和樊须连忙回撤地皇殿。只见一道大红艳影正兔起鹘落,左右翻飞,杀得巫覡们叫苦连天。吞象女正喝问一句“来者何人”,一根尖细的针线猛刺而来,吞象女猝不及防间,身子轻轻一闪,脸上却仍被划出一道血痕。她暴怒之下,蛇目一瞪,长袖一挥,数十条毒蛇从袖口飞出,直击向红袍巫女。只听半空魅惑一笑,飞针如雨,所有毒蛇都纷纷中针坠地而亡。
“可恶!此人到底是谁!”
“哼,是娲皇宫那臭婆娘!”樊须恶狠狠道。
“哎哟,邪教竖子,这样说你姑奶奶,不太好吧?”
那红袍身影翩翩一落,巫力一发,震退了一大片人。
连后退而避的吞象女和樊须,都感觉到极为强势的巫力。
“终于见识到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了,竟然敢说方相寺是恶寺?”红袍巫女先冷冷一笑,后怒目一瞪,厉声喝道,“今我娲皇宫少宫主凤夷君在此,你们就别妄想能拿下蜀山!”
“大言不惭!看招!”
吞象女和樊须一并迎战,毒蛇和铁链一齐攻向凤夷君。凤夷君先连续向后翻滚,避过攻势;再一脚踏地,跃于半空,大喝一声“补天”,顿时十指拉出五色细线,再一一向两人弹指飞针。针引无数细线,一下子缠卷住锁链和毒蛇,并渐渐形成一张网,毒蛇和铁链深陷其中,动弹不得,宛如虫落蛛网。
毒蛇女一看凤夷君落地,马上飞结手印,喝一声“蜕变!”只见那网中之蛇眼睛渐渐无光,身子渐渐僵硬,并有一股蠕动在蛇皮下发生,后一下子蜕生出新的蛇体,如瓜果一般脱蒂而落。霎时间,满地皆是啧啧吐信的长蛇。它们秉着恶毒之象,蜿蜒而迅速地向凤夷君蛇行而来。凤夷君冷笑道了一句“凭这几条小蛇,就想对付我”,可话音未落,那长蛇张大嘴巴,吐出一股青森森的毒雾。那吞象女再双掌击出,一股强力的风势刮起,将毒雾直往凤夷君身上扑。凤夷君连退数步,飞结手印,喝一声“炼石火”,嘴里马上吐出熊熊烈火,挡住急刮过来的毒雾。两巫女施术斗法,火毒互攻,一时僵持不下。
与此同时,陆载和西乞蝉也赶来救援。但他们没有来方相寺,而是去了原易府坐落的山头。
两人身法之快,轻功之高,如两股微风,轻盈地飘到易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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