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后的日子,倏忽而来。
世间即将迎来百年一遇的月蚀。
以往的月蚀,方相寺的巫覡都会带领江夏的老百姓聚集在江边,放纸灯,敲锣鼓、燃爆竹来赶跑天狗啸天;但这一次月蚀,老百姓们却纷纷跑到宝明山下,跪倒了一大片,乞求声不断“天狗不可捉啊!天狗不可捉啊!!”
窭子老也一直心有疑虑,认为此举太过凶险,便上山劝易九馗。
易九馗却道,“寺主大人,您可知这啸天乃山兽之首,它不仅可令月亮三年无光,还会引发各地凶兽袭人!书中可有言,‘啸天坠地,血食人间五千日!’既如此厄兽,我易家为民除害,转其灾厄为祥瑞,有何不对吗?”
“正因啸天凶残,所以老子才担心贵少主······”
“寺主大人不用担心,”易九馗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龟壳,“龟筮所显,此举必大获成功,我们易家一定能捕获啸天!”
这时忽然阴风顿起,天地间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犬啸声。那啸声极是通透,充满着萧瑟与悲凉,又如鬼魅丝丝入耳,令人浑身颤栗。
“天狗来了!天狗来了!”山下一片哀声。
“寺主大人,您还是赶快带大家去逃难吧!”易九馗道。
窭子老叹了一声,便赶紧飞身下山,带着百姓逃离宝明山。
山腰上,他正严阵以待。
他抬头仰望,那黯淡无光的圆月,听着那一浪接一浪的啸声,似乎也在瑟瑟发抖。
终于,啸声戛然而止,圆月的一边角出现了黑影!
那黑影便是天狗啸天!啸天现身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飕黑影,正慢慢地蚕食圆月,就像是一抹浓墨渐渐晕开;然而这天狗吃得更为隐秘,那黑影进逼得无声无息,不引人意。他看书中有载,“啸天善匿,百巫失其踪,数日无功而返。”
尽管如此,当你回神过来,天地间已恍然昏暗,生灵惶然。而那轮惨淡的圆月,不知不觉间已被黑影磨灭了一角。
在一片阴霾阵阵,风声鹤唳间,他没想到等待的过程如此平静。那缠在月上的天狗,似乎只会虚张声势。
约摸半个时辰后,圆月几乎被蚕食尽殆,月色染上了黯红。老巫们说,这是啸天的血,明月的灵力伤害了它。他紧紧盯着血月,重新紧张起来,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他眼睛不敢眨一眨,大气不敢喘一喘,只待这天狗完完全全吃掉月亮。
刹那间,月色消亡,血盘当空,天地无光。山顶上的观月台鼓声大作,紧随而至是念念有词的咒语。天上再起啸声,再也不是一声一声的悠长,而是接二连三地喊叫,极具急促之意。
他知道是时候了。他急急地掏出一颗硕大如蛋的月长石,咬破手指头,滴了一颗鲜血在石头上,然后举起来,向天上那渗出光影的黑月挥了挥手。啸声更急促了,且越来越大声,几乎震耳欲聋。又是一瞬之间,“轰隆”一声巨响,天摇地荡,他一下子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当他抬起头时,只见半空之中有一双血色兽瞳盯着自己,且白发凛凛,散着如月色一般的皎洁之光;只见眼发,不见其身,或其身已隐匿在黑夜之中。
它发出“榴榴”的叫声,然后迅猛地扑向他。
其疾如风,万万是躲避不及。生死一线间,他猛结手印,一下子隐去了身体。
此刻世间,再也没有他这个人;稀少的巫力,瞬间化成了泥土和林木。
啸天看不见他,也感觉不到他,逐又飞至半空之中。
他见状,急忙爬起来,撒腿就跑。跑远了,他马上又现了身,挥动着月长石。
啸天又追了过来。它速度实在是太快,他现身不久,回头一看,发现血瞳银发已经是迎面扑来,他又赶紧卧倒,立刻隐身。那啸天就在他的头上,来回搜寻着。直面神兽,他被神兽那强大无比的巫力压制得几乎窒息,全身发麻。鲜血从他鼻孔和耳洞汩汩流出。
事前他被窭子老嘱咐过,万万不可近神兽之身,否则会活活被神兽之力炙死。
此刻他再不逃走,肯定必死无疑。
他意识到前面便是一处伏点,便孤注一掷,趁着啸天稍离自己的一瞬间,马上爬起,踉跄就跑。他在啸天面前动静太大,受其巫力逼迫,一下子便现了身。啸天马上追上去,动辄之间已经追至他身后,顿化成一股黑风,缠卷住他的身体;再瞬息之间,风云变色,天骤然劈下一道赤雷,直击向他。
千钧一发间,他忽然感觉地面一晃,脚下遽然踩了空,整个身子坠落下去。正是下落之间,他又发现眼前一黑,那破碎的土地瞬即被封住了,紧接着发出轰隆巨响,应是那赤雷生生劈在了土地上,他逃过了一劫。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被谁抱住了,下坠之势又骤然上升,一下子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是在草丛间。一个矮小的老头正在身边护着自己。
他再看眼前的态势,易家的山师们已经纷杳而至,一时火光水影,抗衡着啸天的黑风赤雷;惨叫声不断,战况颇为惨烈。
“易难小子醒了?赶紧逃吧,这啸天你对付不了!”
“不,我不能逃······”他挣扎地爬起,“我若逃了,粲弟就有危险了,大家都会有危险。”
“你!唉,易难小子,你这神隐术能连同老子一起隐身吗?”
“这招我还没练利索,但我可以试试看······”
“好,一将这狗子引过来,我们就马上隐身!走,速战速决!”
窭子老一手攀住他,飞身一跃,窜上了高树枝头。他再挥动了一下月长石,那啸天的目光马上被吸引过来;窭子老大喝一声“走”,便与他飞身而逃。那窭子老也是不世之大巫,巫力强盛,轻功了得,起步之初,带着一人竟能将啸天远远甩开。可及至半程,啸天的“榴榴”之声已经倏忽而至,令人窒息的巫力已经逼迫至身后。
“隐!”窭子老再喝一声,他马上发动神隐术。可就在这匆忙之间,他的神隐术竟然失效了,不但没能让窭子老隐身,而且连自己都隐身不了。正惊惶之间,窭子老马上将他抛了出去,抛得远远的;自己则直面啸天,大喝道,“来啊,天狗小儿,来和你老子玩一玩······”
喊声未落,一道赤雷当头劈下。窭子老手指往半空一划,飞快地建了一道结界。可这结界初成,立马“砰啦”一声遭破;窭子老正想利用这倏忽之间逃走,谁知一个黑风猛袭,缠卷住窭子老的脚踝;窭子老巫力一震,震开了黑风,但也顺势坠下枝头。赤雷猛至,窭子老情急之下,猛结手印,顿时飞沙走石,一道道厚重的土墙拔地而起,再横飘空中,欲挡住赤雷。那赤雷威力何其巨大,破了一道道土墙,最后直劈向窭子老。窭子老躲避不及,赤雷直击中右眼。窭子老痛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大骂了几句。
那啸风可不管窭子老的骂声,眼里只有月长石,直飞向他。这时他已跑到第二处伏击点,那啸风一至,马上陷入阵法,动弹不得,众巫群起。
他又赶紧跑回去,找到窭子老。
“寺,寺主大人,您,您的眼睛!”
他吃惊地看着窭子老的右眼淌着鲜血,都将窭子老的右脸漫成了红色。
“可恶那天狗小子,竟敢伤老子眼睛!”
窭子老屈起两指,竟生生将右眼眼珠挖了下来,并抛进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寺主大人您这······”
“哈哈,古有盲夏侯,今有窭子瞎!”窭子老豪气一笑,便又攀住他站起来,“我们赶紧走!你们家的巫覡可撑不了多久!”
果然,就在说话之间,那啸天挣脱了阵法,仰天怒啸。窭子老正欲拉着他走,他却站住了,想想便说,“寺主大人,我们迂回到另外一边,有一处地方是三处伏击点之间。我想我们需要合而围攻,不然根本削弱不了它。”
“好小子,你想一鼓作气拿下他吗?这也是你老爹的计划?”
“不,这是我的计划!”
“好,走!”
窭子老带着他,一起步便是高凛枝头。他再挥动月长石,引啸天过来。那啸天已怒,一路赤雷滚滚,黑风呼啸。又是眼看就要被追上了,窭子老急中生智道,“易难小子,你继续往前跑,不要回头看,这天狗会一路赶,老子就一路追着打!如果追上你了,你就用神隐术!”
“好!”
话既说定,兵分两路。他继续往前奔去,窭子老则急停,边念叨叨着“你这天狗小子,你老子都忘了有面具这回事”,边从怀里掏出一副满是裂痕的灰色半颜面具戴上。其一戴上,巫力勃勃而发,风沙骤起,天昏地暗。其又快结手印,往地面一指,山林震动,一把铁锄头破土而出,直飞至窭子老面前,窭子老一手抓住。此时啸天雷虐风号,飞过窭子老,直扑向挥动着月长石的他。窭子老紧跟其后,看准时机,猛地对着啸天锄去。那锄头一挥,惊天的巫力攻向啸天,啸天不知闪躲,被正正击中,痛得它“榴榴”作叫。
“哈哈,你看你这狗腿子······”
窭子老正得意间,没想到啸天回过头来,赤瞳一瞪,天上再飞落赤雷,劈向窭子老。窭子老不敢硬挡,连连后退。那啸天再追月长石。窭子老连发两锄,巫力化风击向啸天,啸天躲避之,速度也慢了下来。
有窭子老在后面扰击啸天,他很快就逃到了伏击处。他大声喊道,“啸天来了!啸天来了!都快来此处攻击,莫要再分散兵力了!”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无人回应。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巫覡从树头上现了身,飞速结印,手上燃火,再击向空中,顿时火光满天。很快地,剩下几处伏击点的巫覡都纷纷赶到。
啸天却也比想象中放慢了许多。只见那窭子老像个小猴子一样在树林间左窜右跳,不断避开赤雷;又不断刮起强烈的风沙,挡住啸天黑风的煞气;还不时偷袭一般给啸天来一锄。这番巫覡与神兽的对决,窭子老竟不落下风。
巫覡们都看痴了,连着他也在呆呆看着。忽然,窭子老大喊起来,“易难小子,还不引狗子过去,你想老子死在这么!”
他忙反应过来,高举月长石。啸天又被这月长石发出的“月光”吸引,转头飞了过去。巫覡们早早戴上面具,布好大阵,严阵以待。啸风一至,咒语一起,阵法马上发动,死死困住了啸风。
窭子老气喘呼呼地跑过来,猛地一敲他的脑袋,“好小子,这是对阵神兽,发什么呆!”
“刚才被大人您精妙的战法吸引住了。”
“什么战法?不就是逃吗?”
“逃?”
“没错!逃!我告诉你小子,这逃的本事可大了,人不会逃,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窭子老拍了拍他的胸脯,“就像你,学会了神隐术,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唉,我就只会这巫术,有何意义?”他叹息道。
“好小子,还挺贪心!意义不是上天给的,是自己寻的!来了!”
窭子老一手拉起他,避过了一下雷击。
“大人,您又救了我一命!”
“没错!所以你这小子若是真栽在这里了,我可就白救了!”
这时,那啸天仰天长啸,天雷滚滚,巫力迸发,不少巫覡被震开。阵法岌岌可危。
“这狗子真蛮,快要挣脱阵法了!”窭子老道。
“前面就是观月台了!”他道。
“好,易难小子,我带你一鼓作气逃到观月台!”
话声一落,啸天挣脱阵法,大肆杀戮。窭子老又提起他,他又举起月长石,两人向观月台飞跃而去。啸天“榴榴”大叫,紧追上去。那窭子老发动全身所有巫力,施展出绝妙轻功,拼尽全力逃着。眼看就要到,那啸天又长啸一声,竟发出一股凛冽的黑风,铺天盖地卷袭而来,一下子将两人扑倒在地。
“可恶!”窭子老一手拿起落在地上的月长石,一手拎起他,往树林深处走。那啸天榴榴叫着,正要追上,观月台附近的巫覡挺身而出,攻向啸天。窭子老则趁机将他带到观月台一侧的草丛间,对他说道
“小子,你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交给老子!”
“可是天狗还没到观月台······”
“近在眼前了!这一小段路,老子还引不了这狗腿子去吗!”窭子老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记住,千万不要出来!必要时马上用神隐术!活命最重要,小子死了怎么对得起老子!”
说罢,窭子老握紧月长石,快步离开了。
寺主大人走了,巫力孱弱的他一个人顿时没了底。他蹲在草丛里,听着那“榴榴”的声音和惨叫声便感到害怕,于是马上用了神隐术。他又担心窭子老和粲弟的安危,便偷偷地溜近观月台。
窭子老果然厉害,一下子便把啸天引至了观月台,触动了父亲与众巫布下的封印大阵。只见那阵法中央的石台上,铺满了皎洁明净的月长石;而被月长石围绕的,躺在石台上的人,正是他的粲弟。
不出意外,一切都将如事前父亲的计划发展啸天受困观月台封印法阵,并受月长石所引,其精神落在粲弟身上;众巫发动封印,以巫力相逼,让啸天化身巫息,并将其尽数封印在粲弟体内中。
观月台风起云涌,咒语郎朗,而他则躲在草丛中,为粲弟祈祷着。
忽然之间,他猛地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蹑手蹑脚地走向观月台。
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斐弟!
他大吃一惊,赶紧现身,窜了出去,一把抓住了斐弟。
“三弟你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他没好气道。
斐弟咧嘴一笑,“我就想看看二哥嘛。”
“那你跟我在这里一起看,千万不要······”
可话还没说完,观月台便发出轰鸣巨响,一股强大的巫力震开了所有人,甚至波及到他和斐弟,让他两人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当他爬起来时,发现封印大阵被破,易家众巫死伤惨重。那啸天也尚未退去,一双赤瞳紧紧盯着粲弟,并逶迤飞近。
正当他失声喊出“二弟”二字时,不幸中再生变故母亲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下子跑至粲弟面前,直面着啸天,颤颤地展开双臂,哽咽大喊,“来呀天狗!你要吃了我儿,就先吃了我!先吃了我!”
啸天赤瞳一凝,赤雷劈下,母亲应声倒地;再劈一下,粲弟瞬即变成一具焦尸。
目睹这一切的他吓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要让他珍重的事物,都要在他面前一一逝去吗?!
身边的斐弟却爬起来,大喊着就要冲出去。他眼疾手快,一下子将斐弟抱住了。
“娘!二哥!我就要救他们!救他们!”
“别!斐弟!”
“娘躺地上了!我要救娘亲啊!”斐弟大哭起来,抓着他的袖子,“大哥,我们一起去救娘亲,救二哥啊!”
“他们已经,他们已经······”他不能自已,也哭了出来。
忽然他感觉强大的巫力渐近——是啸天过来了。他马上紧紧抱住斐弟,掩住斐弟的嘴巴,使用了神隐术。他已经失去了母亲和粲弟,他不能再失去斐弟了!斐弟动弹不得,又哭不出声来,便发狠地咬着他的手,咬得他满手是血。正所谓十指痛归心,又眼睁睁看着母亲与粲弟命绝,悲从中来,豆大的泪水与鲜血一起嘀嗒落地。
又因自己实在是太悲痛,双手顿时没了力气,竟一下子被斐弟钻了空子,跑了出来现了身。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九岁的斐弟跑至啸天面前,竟马上结起不太熟练的手印来。可当啸天的赤瞳一瞪,斐弟便怯了。那黑风更是猛袭而来,卷缠起斐弟。
此时的他,已不能再听窭子老的话了。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对着啸天怒吼道,“放开我三弟,放开我三弟啊!”正当那啸天又要向他一瞪时,一个身影飞窜而来,掠走了他,逃过一劫。
他一看,是满脸鲜血的窭子老。
“小子!老子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
“可是,斐弟······”
“老子去救他!”
窭子老飞身出去时,观月台这边的易九馗也醒了,马上飞踏而来。两大巫使出浑身解数,合力对抗啸天。数百回合后,啸天明显已经衰弱不少,逐有逃走之象。窭子老见状,一锄劈下,趁啸天受伤之际飞身近至,抢劫下斐弟。可几乎是同时,另一边的易九馗好像已经着了魔似的,发疯大喊,“我就不信我封印不了你!既然你杀了我儿,那便由我易九馗来做你的宿主!”
喊声之间,易九馗已一跃跃至啸天头顶,掌聚巫力,一发打下,使出了封印结界之术。而草丛里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窭子老空中救下斐弟,眼睁睁看着父亲欲一发封印啸天。可就是父亲落掌那一瞬间,雷声大作,白光四射,一波巫力将他一下子震晕了。
此后他不省人事,发生了什么他再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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