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西乞村便变得热闹起来。
荒滩上这险恶的夜晚,毫无保留地褪尽了白日的辉煌;浓重的色彩,却是淡薄的风景,似乎看不到尽头;唯一的尽头,不是尽头的尽头,便是那满是亮光的西乞村。它无法如月光般缓解黑暗,也无法如星烁般充人耳目,就只是在那肆无忌惮地闪耀着光芒,和不远处的白虎城遥相呼应。
村道是一路明火,房屋是黑影栖息。不少西乞家的巫觋,皆穿着一身白袍,戴着各色虎兽面具,秉执着各种法器巫具,陆陆续续进入村子,直奔祭坛。全数进驻后,村子的四方,便各有巫觋施法,筑起了一道天圆地方的大结界,不许进也不许出。面具与面具之间,皆不说话,严阵以待。村民们被气氛所染,也不敢说话,村子里便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还有微风拂过火焰,那如幡动的声音。
在这片安静之中,西乞蝉的屋子反而响起悲恸的哭声,如肃穆的丧礼上一路随行的啼喊,时而嘤嘤低泣,时而放声嚎啕。
屋里站满了人,几乎全是陆载来到西域的同行之人,外加上华元祺、徐如鲣、西乞无冥、西乞孤鸰、西乞蝉。
哭者自然是阿孜的阿娜,正跪在阿孜面前,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叠靠在阿孜的膝盖上,阿孜扭过一边脸,倔强乎,坚定乎,默默流着眼泪。
她的目光,投在了西乞孤鸰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劝解,都是一副无奈的疲态。
事已至此,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都劝了,人事已尽。
门被推开,修史长老被两个小巫推了进来。
“阿孜姑娘,时间到了。”
阿孜毅然站了起来。
“不要!不要!阿孜!阿孜呀!你真的忍心抛下阿大阿娜吗!阿孜!”
“不是我抛弃你们······阿娜,我一定会重生回来的!”
“不要,不要!!!!”
几个小巫带走了阿孜,马哈茂德一家忙冲上去。
修史长老拦在门口,用手一挡,马哈茂德们皆动弹不得。
“马哈茂德,请您放心,您的女儿不会有事的,九天后一直会平安回来。”
“长老啊!”马哈茂德哭诉道,“有谁会在虎腹里九天还能平安无事的呀!”
“这个村子的村民,全都是。而且,这一次虎祭和往常的不一样!大家都看到了,众虎降临,虎王舍身,所以一定会成功的!届时,阿孜身上便流淌着神圣强大的白虎之血,还是我们西乞家的少主夫人,这是多么无上的光荣啊!”
“那不是虎王。”西乞孤鸰忽然道。
“什么?”
“那是一只母虎。”
“······”
“长老,”西乞无冥也开口道,“这次主祀的巫觋,还是西乞一恪吗?”
“不错。”
“那便有劳长老告诉他,”西乞无冥站起来,“这次由老巫来主祀。”
“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长亲自主祀,又多了一份保障!我现在便去找他!”
待修史长老离开后,西乞无冥便喊道,“亲家,亲家在哪?”
“······无冥大人”
西乞无冥顺着声音走去,一手抓着马哈茂德的手臂,大笑道,“哈哈哈哈,好亲家!你放心,老巫绝不会让我们的女儿死掉的!”
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马哈茂德一时窘迫,陆载却也大笑起来。
两人的笑声爽朗,响彻夜空。
于是,西乞无冥率众人来到祭坛。
此时祭坛已是里外三层围满了人。最外一层是守卫的巫觋,中间一层是围观的村民,最里一层是参加虎祭的巫觋和拟兽舞者。巫觋自然是巫袍巫具,拟兽舞者则更令人注目。他们头套布虎头,目敷银粉,齿贴银纸;虎皮染白作衣,木丝编织成尾,以此扮作虎兽。每人皆负乐器,或手执铜钹,或披挂腰鼓,或指捏长笛。祭坛两侧还列有羯鼓和鼓手。
那头白虎浑身胜雪,从早上到现在,闭着眼睛躺卧在祭坛中央岿然不动,俨然是一尊神圣的雕像。
在众目睽睽之下,西乞无冥慢慢走到祭坛中央,长袖挥起时,手中已执面具。乍看之下,那全颜面具毛毛丛丛,最顶部雕成一排小骷髅头的头冠,往下便是怒目血口白虎样,怒目浑圆斗大,血口龇牙咧嘴,全副镀银,银光闪闪,且有疯狂之象。
当西乞无冥戴上面具后,那白虎竟赫然睁开了青潭绿水般的眼睛,荧荧地注视着西乞无冥。群山峻岭的众虎皆雄立起来,虎啸不断,震荡于天地之间。
只见西乞无冥手臂用力一挥,大喝一声,祭坛马上鼓声大作,钹声锵锵作响,拟兽舞者们大吼一声,扭身出胯,头仰旋转,做咆哮状;又屈左膝,掖右腿,做猛虎势,其后便在西乞无冥的身边热烈地舞动起来。巫觋们则站在白虎周围,口念咒语,挥动白符,施放巫力。西乞无冥就在舞动和诵念之间,飞快结着手印,然后猛地咬破大拇指,和众巫觋一齐弯腰触地,西乞无冥是鲜血印地,众巫觋是符咒贴地;就触地那一瞬间,祭坛发出万丈光芒,天地间虎啸凛凛,震碎山河,那头白虎闭上眼睛,四腿一直,似已僵死,又侧身卧着,露出一大片虎腹。
这时,祭坛上空飘起了三缀银色的火焰。祭坛地面则是几道银光闪现,纵成列,横成行,书画成图。西乞无冥一手擎天,长袖飘飘,袖口竟飘散出无数白色符咒;它们在空中旋转飞舞,并慢慢聚集成形,织结成一把符咒剑。
西乞无冥一手紧执符咒剑,立于胸前,“啊哈”地疯笑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然后大声念道,“白虎金神廷尉卿,遭丧疾病狱囚萦。君子失官流血忌,常人伤杀主身倾。旺相相生财福竞,死囚刑克系沉冥。病人头痛瘱疽患,祟是伤魂路死兵。嘿呀呀!白虎道路官灾病丧。子时到,溺水落,音讯不至!午时临,身,祸害反昌!又卯酉,临门兮,伤折人口!去丑未,在野兮,损坏牛羊!寅时毕,登山乎,掌生杀之权!戌时起,落井兮,脫桎梏之殃!申时报,衔牒乎,若无凶主,可持其喜信也!辰时势,啮人哉,有害终不见乎休祥!”
念毕,西乞无冥又“啊哈”地疯笑一声,猛地吐出一口恶血,血淋符剑,符剑颤颤作响。西乞无冥大喝一声,长剑一横一划,虎腹顿现一道鲜艳的血口。可奇怪的是,不要说鲜血飞溅,连流溢也没有,就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一条血线。
西乞无冥看不见,可经历过虎祭的巫觋却看见了,都大感惊奇。
“怎么了?”陆载问道。
“虎血没有溢出!”修史长老惊叹道,“以往虎血都会泻满祭坛······”
“这头白虎还没有死。”
“什么!你是说它还没有死?怎么可能!”
这时,两位小巫搀着阿孜,慢慢地走上祭坛。
阿孜一袭薄薄的素衣,身后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可她紧咬牙关,泪流满面,坚定地向前走着。
所有的村民和巫觋,都马上跪在地上,直身念道
“嗟嗟烈祖!维族辛楚!天行有常,命不易哉。生如死绝,百世不已。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笃之。众涕涕,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嗟嗟西乞!维族糜糜!香火无继,子嗣凋零。人非人否,家不家否?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念之。众戚戚,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嗟嗟亲人!维族沦沦!一遭此咒,万劫不复。圣人之血,岂可轻弃?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恩之。众慆慆,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就这片郎朗祈声之间,西乞无冥走到虎腹前,双手插入虎腹,发力大喊,将一些血口用蛮力掰开。然后,伸手进去,用力扯出粗壮的,发着恶臭的虎肠。
阿孜走到虎腹前,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
她看着那血色之口,深不见底,还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阿孜!进来!进来!”
众目睽睽下,眼前是西乞无冥正撑着虎腹,催促着自己进去;身后是阿娜那令人心酸的痛哭;天地之间,则是响彻着西乞家人那何其悲壮的祈声。
她抬起头,望着黑色的夜空,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没有月,没有星,那是一片浓厚得化不开的黑夜。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这里所有人,都不会有那不堪回首的回忆,都无法体会到那瑟瑟彻骨的寒心。
她恨死了自己,恨死了这副肮脏的身体。
世间再洁净的清水也洗涤不尽这深入心髓的肮脏和恶心!
既然如此,那就用这同样肮脏的,散发着兽腥和恶臭的虎血来清洗我吧!
阿孜紧捏拳头,毅然决然地俯身钻了进去。
不一会儿后,阿孜全身皆入,消失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一拜一磕,大声念诵道
“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此时,西乞无冥将符剑往夜空一抛,“轰”的一声,符剑破散,符咒飞舞。西乞无冥并不理会散开的符咒,只见他左手伸进右袖,右手伸进左袖,两手出袖时,左手扯出一条细细的丝线,右手捏着一根细细的银针。双手交叉,穿针引线,然后走近虎腹,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将虎腹紧密缝上。在场多是医巫,看到这高超的缝合手法皆赞叹不已,陆载也是不禁捋着眉毛,自愧不如。
缝合后,西乞无冥收好针线,两指并立,默念咒语,然后猛地向飞舞的符咒一指,并让其随着手指挪动而飞速飘到虎腹伤口上,一张张贴了上去,且还微微发着白光。八个巫觋在白虎周围八方之处盘坐下来,为虎腹之人加持守护。
至此,众声皆息,众虎退去,虎祭毕。
西乞无冥摘下面具,慢慢地走下祭坛。
“大人辛苦了。”修史长老道。
“无冥大人!无冥大人!”马哈茂德一家急急地迎上来,“阿孜她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天道以九制;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就看阿孜这孩子挺不挺得住了!”
说罢,西乞无冥竟独自走开了。
“什么意思?陆大人,什么意思?”
“意思是······”
“就是要九天,只要九天。若少于九天,则先天不足,出来后很快会夭折而亡;若多于九天,则阳气已断,阴阳相隔,人死腹中。”修史长老说道。
“九天,九天么······”
看着马哈茂德一家人,那如同浸泡在苦涩咸水里后打捞起来的模样,陆载看着眼里,心里实在不好受。本想送其回城里,他们却不愿离开,只想在西乞村守候着阿孜,要守上九天九夜。
同样也在苦苦等待的,还有西乞孤鸰。
结果,西乞蝉的屋子便住不下了。陆载便向村民们讨了一间空屋子,和三善四善住了下来。
第一天便是当下,即虎祭之后算起。天都还没亮,村口便传来“轰轰隆隆”,闹腾着极大的声音。西乞村村民还在感慨着夜间的安眠,还在适应着正常的生活,自然睡得都不太沉,因此全被吵醒了。所有人出门皆仰头,没想到一夜之间,村口便多了一座山。
陆载知道,那不是一座山,那是万咒窟,那是咒人石男。
自此九天,守候者们又多了一个憩息的地方。
但是,人心却无处可憩。
就像阿孜的母亲,从虎祭结束到日出,从日出再到日落,她都一直跪在祭坛边上。哪怕加持一天的巫觋早已散去,她也还痴痴地看着那头白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