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甘糜城越往西走,越看不到春天的踪影。
从笔直的白杨树,到萧条的杂草,脚下厚实的土地也慢慢变成了软软的沙子。马匹是越来越难行了,更不要说车子了。
马哈茂德的商队来到了一个沙漠边的集市。这个集市人来人往,沸沸扬扬,你挤我推,每个人都是嗓门大的,每个人都是急匆匆的,每个人都是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的,西域语和大晟语此起彼伏。而且高大的骆驼成群结队,或几只几只地凑在一块,跪在地上,看得四善一愣一愣的。似乎热闹,还不如说为混乱。
“哎,在甘糜城又不是没见过骆驼,瞧你大惊小怪的。”三善对四善说道。
“见就见过啊,可你坐过吗?”四善问道。
“欸,好像真没坐过嘢。”三善敲着自己的脑袋,“奇怪,在甘糜城生活那么多年,怎么会没坐过呢?”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一个准备骑上骆驼的西域商人吸引住了。
他先让骆驼跪下来,自己再蹬上去。骆驼起来后,他的双脚拢在了骆驼长长的脖子后。
“哦!”三善四善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一善先生,您看,这是一个古烽燧,现在废弃不用了。”马哈茂德指着那高耸的烽燧,对着陆载道,“这里就变成了进沙漠之前最后一个集市。走沙漠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有。有什么不需要的或者累赘的负重,都可以在这里出售。”
“明白,”陆载看着忙碌的马哈茂德一家,“买东西和卖东西。”
“天不早了,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过一晚,明天再进入碎金流碛。你们好好休息,我们会处理好其他事。”
“好的,太劳烦您了。”陆载感激道。
三善说道,“大哥,不如我跟着伯伯去吧,看看有什么活帮帮也好。”
“嗯好,”陆载拍了拍三善的肩膀,“我这位兄弟叫三善,手脚也是有点力气的,不如叫他跟着您帮帮忙,帮着搬搬抬抬吧。”
“好,好。”
三善跟着马哈茂德去了。
“那我们呢?我们就在这里等吗?”四善问道。
“嗯。”
这里闹哄哄的,到处都是盘辫子和戴毡帽的西域人,说着陆载听不懂的话,陆载想帮忙也不知道从何入手。
但他却有点焦虑地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四善,你帮忙看看,看到你姐的身影吗?你姐可能也逃来这了。”
“不可能啊,姐不是往我们这个方向。”四善道,“她是向南逃了。”
“哦对对,她是从城南口那边跑的。”陆载内心一阵失望。
“哟,四善小爷在等着呢。”
身后响起了娇娜之声,陆载和四善回头一看,正是那位红发棕眼的酒馆老板——真正身份是西域迦顿王国公主殿下。
“哈哈,吉娜姐姐!”四善兴奋地打招呼。
“看来半天的脚程,你们就熟络了。”陆载笑道。
“那是,四善爷这么可爱,谁不喜欢?”吉娜捏了捏四善的脸,“那你呢,一善先生,对我熟络了吗?”
陆载忙拱手行礼,“小巫参见公主殿下。”
“一善先生,你是真的知道我是谁,还是说根据城门口的只言片语,便依样画葫芦蒙混过去?”
“小巫哪敢?”陆载笃定地说道,“您是迦顿王国的吉娜公主,在甘糜城的身份是西域客栈的东家。小巫曾经弄脏您客栈的葡萄园,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巫这一回。”
“呵呵,你竟然还记得啊?我以为你忘了呢。”吉娜笑道,“那时候的一善先生样子消沉,怎么会想到他是一方巫觋呢?”
“哎吉娜姐姐,呕吐是我哥的老毛病啦。”四善道。
“是,老毛病。还请公主殿下海涵。”
“这事对我而言早就过去了,反正那片葡萄园也毁了,客栈也卖给了人家。”
“哦?公主殿下不回甘糜城了吗?”
“既是过客,何来回一说?”吉娜向陆载抛了一个媚眼,“而且我都找到一善先生了,我还回甘糜城做什么?”
“吉娜姐姐是看上我哥了吗?”四善乐道。
“姐姐是看上你啊,行不行啊,四善爷?”吉娜伸手又要捏四善的脸,四善忙躲开了,“哎呀我有一个妹妹,比你小一点,肯定会很喜欢你。”
“我想公主殿下不会看上我这种山野村夫。”陆载淡淡笑道,“应该有什么事情想和我商量商量。”
“一善先生很聪明啊。”吉娜饶有意味地说道,“那一善先生呢,逃去西域是无奈之举,还是有意为之呢?”
“既是无奈之举,也是有意为之。”陆载苦笑道,“世事不尽是如此吗?”
“一善先生的话真的是字字珠玑啊,”吉娜掀开马车的帘子,踮起脚瞄了瞄,“一善先生的小娘子呢?是在这里面呢?”
白华一直在车里躺着,没下来。
她也没有睡着,正是满腹心事。吉娜一翻开帘子,正好与她对上了眼。
“哎哟,小娘子没睡着,在偷听我们说话呢。”
“······公主殿下见笑了,我可不是他的小娘子。”白华边走下马车边说道。
陆载忙伸出手,想让白华扶住自己下车。
白华刚欲伸手,但瞅了一眼陆载,陆载也正好瞧着她。两人一对视,都把手缩了回去。
白华来到吉娜面前,低头弯腰,拱手作礼道,“参见公主殿下,小巫是大晟昊京方相寺······呃,小巫叫白华。”
此时本应是吉娜回应,然而她却久久未言。
陆载看着吉娜,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华,都愣住了。
“公主殿下?”
“你,你抬起头来,抬起头来。”吉娜颤声道。
白华慢慢抬起了头。
她毫无血色而惨白的面容,似乎并未撼动骨子里的高贵,反而凸显了她那双莹眸里浓重的色泽。
深紫色的眼珠子。
“阿撒伊丹······”吉娜注视着白华,不禁脱口而出。
一名走过她身边的西域男人,听到这四个字,也瞥了一眼白华,却马上震惊得摔落了手中的货物。
只见他眼睛撑得大大地看着白华,吃惊道,“阿撒伊丹······阿撒伊丹······”
“阿撒伊丹!阿撒伊丹!”他激动地大喊起来。
一些西域人都被吸引了过来,看到白华之后,都首先是一阵错愕,然后是疯狂大叫,“阿撒伊丹!阿撒伊丹!”
越来越多人围了过来,有的人还在白华面前,双膝跪地,双手朝拜。
最后几乎是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磕拜起来。
白华和陆载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皆说不出话来。
“公主殿下,他们这是······”陆载只好问道。
“对不起,是我弄错了。”吉娜的目光这才犹犹豫豫地从白华身上挪开。
她转向跪拜者们,用西域语解释了一番。
跪拜者听着吉娜的话,又多次看了看白华,很多人仍是一脸疑惑,有的甚至有反驳和争执。
吉娜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解释清楚,众人才慢慢散去。
“公主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华忙问道。
“是我的问题。”吉娜不好意思道,“我一开始看着你的眼睛泛着紫光,有一种是我姑母的错觉,所以就顺口叫了出来。结果大家都误认为你是我姑母了。”
“你的姑母是······”
“迦顿国国王的姐姐啊。”吉娜一时感慨道,“她是圣城圣女,是未加冕的沙漠女王。在西域的人们,无论各族各国,都是对她很爱戴和尊敬的。”
“那真是误会了,”白华苦笑道,“我一个亡命天涯的逃犯,怎么可能跟女王扯得上关系。”
吉娜也不好意思笑道,“不过说实话,你和我姑母真的很像很像。”
陆载看着低头沉思的白华,心里料想到了什么。
这时,古烽燧投下巨大的影子。陆载他们的头顶上,仿佛披盖了一条黑布。而黑布掀开的周围,则是满地遍洒的霞光。
大家都眺望着古烽燧身后的落日,艳火彤红,浑圆无比。荒漠那沙峦叠嶂的景致,又让落日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遥不可及,果真有一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气派景象。
入夜前的冷风悄悄而至,让白华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白华姑娘,你进去车子里头躺一下吧。明天过后,我们就用不着车子了。”吉娜说道。
“哦?为何?”陆载问道。
“车轮会坠在沙子里头,转不起来。而且今晚我们会把马全卖了,都换成骆驼。每个人都要骑骆驼。”
“那看来轮子得拆了,车子变轿子。”
“变轿子?难道你想在沙漠里抬着轿子走?”吉娜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一善先生,这到了沙漠,你得听我们的。”
白华也微微露出一张脸,“不用车,我可以的······”
她正说着,陆载微微一笑,露出酒窝,然后手指稍稍往上一抬。
整个马车竟然慢慢飘了起来,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这可逗乐了四善和吉娜,但也吓坏了白华。
“陆载,你要干什么!陆载!咳咳咳······”
“王巫大人啊,你身上有血虫蛊就不要那么容易动气。”
陆载向前走一步,车子也向前飘一步。
陆载向后走一步,车子也向后飘一步。
陆载坐下来了,车子才慢慢地落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的天啊哥!”四善激动道,“这也太厉害了!我也要上去坐坐!”
“少来!你不是说你想坐骆驼吗?你那么重,你坐上去我可够呛!”
正当四善拳打脚踢着陆载时,吉娜又问道,“那遇到风沙呢?沙漠里的大风可不仅仅是甘糜城那种程度,会把车子吹翻的。”
“若是那时候大家都走不动,就围在一起吧,我用结界来抵挡。”
吉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意下有点羡慕之意,“哎呀,若是我喜欢那个呆子也对我这么细心就好了。”
“白华姑娘身体抱恙,还请公主殿下谅解。”
除了白华依旧衰弱的身体,他还担心,白华体内的虫子会连累他人,还有可能招来敌人。
嬴覆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陆载掀开帘子,对着车里的白华喊话道,“白华姑娘,你觉得如何?”
“我是受益者,我当然没问题。只不过我怕你的巫力······”
“尽力而为。实在不行,那只能劳烦您骑骆驼。”
“好的。”
这时,马哈茂德和三善走了过来。
“一切都妥当了?”吉娜问道。
“回禀公主,一切都妥当了。”马哈茂德向陆载施礼,“一善先生,帐篷都已经搭好了,你们可以随时休息。”
“好的,这真是有劳您了。”
“三善兄弟力气很大,帮了很多忙。”
“哎哟,”三善擦了擦汗,“没想到搭帐篷也是有窍门的。”
“当然,”四善故作老成道,“三善小伙子,慢慢学吧,路还长着呢。”
“哎,我去干活,你在这干嘛?”
“我在,我在······”四善灵机一动,拉了拉吉娜的衣服,让她蹲下来,然后两手轻轻捏揉着吉娜的肩膀,“你没看到吗?我在日行四善啊,在伺候着吉娜公主啊。赶紧的,去去去,别松懈啊,去喂骆驼吃饭。”
吉娜噗嗤一笑,三善却傻头傻脑地还没反应过来。
“是吗?骆驼还没有······”
“三善兄弟,我们已经喂骆驼了,你先在这里休息吧。”
“你这小子,我可饶不了你!”
三善正要抓四善,四善忙躲在陆载身后,还对着三善做鬼脸。
“我告诉你,若是姐在,大哥也挡不了。”
“当然,我可惹不起当家的人。”陆载苦笑道。
“那你知道咱陆家,现在当家的人,是谁了吗?”四善笑道。
“谁啊?”
“白华姐姐!”
四善又一下子钻进了车子里。
三善顿时没辙了,吉娜更是笑得花枝乱颠。
“那个一善先生,”马哈茂德递给陆载一块褐色的竹箔片,“这个赠予您。”
“这是?”
“这是甘糜城的入城许可凭证。有了它,出入甘糜城就方便些。我想你或许以后用得着。”
“这······你们商队更需要吧?以后再来的话······”
“以后再也不来了,”马哈茂德苦笑着摇摇头,“永远不来了。”
陆载心下了然,心情一时黯淡。
“你就收下吧,”吉娜说道,“一善先生,你可是捡了大便宜。这小竹片你若用钱去买,至少要过百两银子。”
“我明白了,谢谢您,我收下了。”
陆载接过竹箔片,马哈茂德欣喜地笑了。
“阿孜,”陆载捋了捋眉毛,“阿孜姑娘最近怎么样?身体没什么事了吧?”
“多亏一善先生,阿孜已无大碍。”马哈茂德双手合十,“现在要回家了,她心情也好了不少,今天说了好一些话。”
马哈茂德回头,陆载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阿孜和她的母亲,坐在几只骆驼旁边聊着天,看样子心情是不错。
然而,当她将目光投向陆载,和陆载的目光相撞的时候,便立马闪烁和畏缩。
像逃避世俗一样,逃避了陆载的目光。
不久后,响起她那独特的歌声。她唱的是中原话、中原歌,仿佛就是唱给陆载听的。
大风格里大风荒,大风闹人心惶惶。沙尘卷地白杨折,黄天一片歧路盲。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黄天一片歧路盲!早春格里早春忙,哥哥下田种苗秧,妹妹放羊在湖滩。麦糠芒子长呀长,牛羊吃着扎嘴巴。大风来了慌张张,麦子遑遑糜子烂。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麦子遑遑糜子烂!家败格里家败亡,草飞屋上三重茅,瓦撞石墙破纸窗。寡老昏然无处藏,儿躲炕下哭爹娘。阖家安聚尚不易,游子归途路茫茫。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阖家安聚尚不易,游子归途路茫茫!”
随着悠然的歌声,古烽燧影子展开的黑布,整一块铺在了集市上。光明已逝,黑暗未至,晦明之间,远处苍凉天地间,日月隔空相望。落日收起了最后一道余晖,渐渐地沉没在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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