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乞槐不但学会了用嘴写字,还学会了用嘴画画,画得很好。
这成为他一个绝活。很多村民跑来巫研司就是为了看他画画写字。
这只是盛极一时,很快人们便不再过来。
窗外的世间仿佛不再平静,好像在动荡着。
但西乞槐并不留意这些。
他全副心思放在画一幅画上,一幅他要送给西乞圆圆并向她表白的画。
终于完成时,西乞圆圆刚好来看他。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巫研司。
“哇,好漂亮的画!”
西乞圆圆赞叹一番,西乞槐正要说送给她时,西乞圆圆倒先开口了。
“师兄,我是来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哪里?”
“父亲把我嫁给了赵家公子,”西乞圆圆压低声音道,“然后我跟着赵家离开西陇。”
“你要离开西陇?!”
“不要那么大声!不能让别人听见!家主说了,骷颙作乱,所有人不能离开西陇!”
“骷颙?骷颙是什么?”
“骷颙就是出现在令丘山······”
西乞槐听不进西乞圆圆的声音,他对骷颙也没有兴趣,他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晴天霹雳——西乞圆圆要嫁人了。
“······如果不能封印骷颙,西陇可能就没了,大家一起死!”
“那就大家一起死,真不错。”西乞槐说道。
西乞圆圆瞪着眼看着西乞槐,西乞槐苦笑一下,“开玩笑。所以你要跟赵家人走?”
“对。他们是民众,西乞家不会为难他们。很多民众都走了。”
“所以你真的不想做巫觋?上古大凶来袭,多么好的扬名立万的机会!你就这样放弃?”
“我之前就说了啊,我就是一个凡人,我才不想当什么大巫。”
“呵呵,凡人自以为是的高贵。”
西乞圆圆脸色渐渐变了。
“你看不起我?”
“对。”
“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如果不是我残疾之身,也轮不到你成为我朋友。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请吧。”
西乞圆圆一巴掌狠狠打在西乞槐的脸上,忿忿离开了。
西乞槐再次沉寂了。
不知多少个晚上,夜间哀嚎四野,轰隆作响,不断有战斗之声;而屋内西乞槐在细细低泣。
世间一切再也与他无关。窗帘再次拉上,屋内再次黑暗,他还是那幽暗的怨灵。
原本想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但母亲却不允他。或者说,这世间不允他。
母亲将他的床正对窗前,拆开帘子,猛烈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
“娘,你这是干什么!”
“西陇要大乱!我们的机会来了!你成为大巫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哪里的机会?”
“现在还不知道。但你现在就要去感受!去感受这片大地的哀嚎!万民的痛楚!”
西乞槐确确切切感受到了人间之殇。他看到一个父亲为了一碗水卖了他女儿;他看到十几个人围攻一头瘦狼,最后抢着喝狼血;他看到末日之下的混乱无休止的杀戮、和狂欢。甚至还不断有人跳进屋子,割他的肉,喝他的血。如果不是母亲,他两条腿早没了。
终有一天,他远远看到令丘山上,西乞众巫合力祭出“虎牢关”,一举封印那只巨鸟。
封印成功后,整个西乞族都沸腾了。欢庆的热浪,乘一股飓风,刮遍整个西陇。
西乞槐也能切身感受到,这种艰难绝望之后的成功。这,就是大巫之道!
但母亲看起来很不甘心。她不断地叨叨道,“就这样?就这样没了?不会那么简单的!”
果然,半月之后,大家感觉到不对劲了。
旱灾依旧!没有骷颙作乱,大灾的压迫之感更强了!
骷颙在的时候,大家皆心存一个希望封印骷颙,这一切灾难就终结了!
但没想到封印骷颙后,灾难仍然继续,那尽头在哪?这一切还能结束吗?
人们不再肆虐和狂欢,而是将头埋进黄沙死去。
既然灾难无法终结,那就自己终结自己吧!
西乞家上下也都灰心丧气。“撤离西陇,重返西蜀”的言论再次纷纷扬扬。
母亲却异常兴奋。她和家中“主留派”一道,不断拿出各地事件为例子,证明骷颙害怕的,是活人之鲜血!而且骷颙一旦沾上活血,力量就会大减。所以,要二次封印骷颙,必须活血封印!
他们想到一个非常的封印之计祭人血,炼血虫蛊!
大家长西乞墓同意了这个计划。西乞家驱仅剩的众巫,在西陇以西的沙漠碎金流碛上,竭力收伏两只万足蜚虫。万足蜚虫本无毒,极耐干旱,以吸食活血为生。它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就是在进食的同时排卵,排在活血上,借由活血之热生长出后代。这些后代蜚虫,虽不是活血,但却有活血之功效。西乞家还曾经拿它们入药呢。
万足蜚虫抓回来后,母亲更兴奋了,不断在西乞槐耳边叨叨你的机会来了,你的机会来了!
“娘,你想怎么做?”
西乞槐发现母亲的眼神变得很恐怖。
“当然是将两只蜚虫植入你体内,直接在体内繁殖血虫,让你成为血虫宿主,在体内培育血虫蛊!”
“血虫蛊?”
“血虫蛊就是你身上的血,全都变成了血虫!再加上巫力作用,你还能将所有人的血变成血虫!这是无比强大的能力啊!”
“将身上的血变成血虫······”西乞槐听得害怕,忙推脱道,“我可以吗?我可是个废人,这么厉害的能力,不给那些大人吗?”
“呵呵我提议了,可那些所谓的大人,没有一个愿意。他们不懂,他们觉得这样很痛苦。所以,我就推荐了你。”
“那,痛苦吗?”
“当然很痛苦,这可是万虫噬身!但是槐儿啊,”母亲轻轻抚摸西乞槐的脸,“你不是想成为大巫吗?这就是机会啊!你身上的血都没有用了,只是白白在流动。将这一身无用之血换掉,不会更好吗?”
“不,我不要!这,这太恐怖了!”
“如果可以让你重新站起来,重新结印呢?甚至长生不老呢?”
西乞槐怔了一下,没有回应。
也没等他回应,他就被母亲和一班全身包裹严实的巫觋推进一间小黑屋。
那一夜,小黑屋里的尖叫声,几乎传遍整个红瑙村,听起来惨绝人寰,毛骨悚然。
十天之后,小黑屋的门打开了。
西乞墓等各大家长,都在门外等着。
西乞槐出来了。他不是被推出来的,而是自己走出来的!所有人欢呼!
当他让一股股血虫从眼耳口鼻爬出时,所有人也震惊了,不禁退避三舍!
而且,除了母亲以外,其他巫觋全都变成一具具干尸!所有人都吓跑了!
唯独西乞墓走上前,拍了拍西乞槐的肩膀。
“西乞槐,你是我们西乞家的希望!”
就这一句话,西乞槐觉得承受再大的痛苦,都值了!
尽管在家族里,所有人都向他投来鄙夷之色,对他恶而远之。
但母亲不断告诉他“这就是大巫必须承受的啊!因为你成功了,所有人都在妒忌你!”
“但,娘亲,我还没有成功。”
唯有封印骷颙,才是真正的成功!才能成为真正大巫!
“不错,说得好,槐儿!不过,封印骷颙,可不是仅靠你一个人。”
“什么意思?”
“还要一万多人的鲜血!你唯有他们的鲜血变成血虫,才能毕其功于一役封印骷颙!”
“啊这!”西乞槐听得胆颤心惊,“这不违背大巫之道吗?我们巫觋要保护民众······”
“绝境之中,一万人,和三万万人的性命,你选哪一个?”
“自然是三万万人。”西乞槐突然想到了什么,“娘,其实我们根本不用万人之血!”
“你什么意思?”
“只要找到一种叫巫胤的血!”西乞槐兴冲冲地拿来一本巫籍,“这上面写着······”
“我知道巫胤是什么。”母亲看都没看,合上巫籍,“提出寻找巫胤的,你不是第一个。”
“那,找到了吗?”
“如果找到了,我们根本不需要万足蜚虫和血虫蛊,也不需要你,直接献祭巫胤之子即可。但正如这书上说的,巫胤之子的出现是偶然的,是不可预测的!甚至巫胤只是一个传说!难道我们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些缥缈虚无的传说上吗?”
“但是······”
“但是什么?绝境下,用一万人换三万万人,这不划算吗?还是说,你觉得现在还不是绝境?”母亲露出憎恶之色,“而且,想必你也看到了,这些民众愚昧无知,生性懦弱!两百年前,是他们请我们西乞家入陇,看起来诚意拳拳;我们千辛万苦将西陇建设成塞上江南,卦台山香火鼎盛,他们有感激过我们吗?和平时代,他们还忌惮我们的巫力,人前叫一声大人;一旦有大灾来临,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骂我们西乞家的话简直不堪入耳!封印骷颙后,他们又嬉皮笑脸说大人辛苦了,现在旱灾依旧,他们又马上戳我们脊梁骨骂我们!你看看灾变之下,他们都做了什么?掳掠,无恶不作!他们是人吗?他们禽兽都不如!那一万人与你一起封印骷颙,是他们无上光荣!槐儿,记住,槐儿!”
母亲紧紧抓住西乞槐的头,压低声音怒吼道,“生逢乱世,你不能当弱者,你要做强者!你不能当同情他人的好人,你要做承受一切罪恶的勇士!”
西乞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也正因为这似懂非懂,西乞槐很快动摇了。
他并不是为一万献祭者动摇,而是为一万献祭者当中,有个熟悉的女孩西乞圆圆。
西乞槐马上乞求母亲,将西乞圆圆替换成其他人。
“不行。换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换她。”
“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她?”
“不是。因为她是所有献祭者当中,难得有巫力的,这样对你更好。而且,她有罪。”
“她有什么罪,罪该至死?”
“当然了。她忤逆了大家长之名,假意和赵家成亲,借此逃离西陇。”
“你说她假意和赵家成亲?”
“不错。她喜欢的人是你,可不是赵家公子。要不然,怎么三天两头来找你?”
西乞槐一下子颓然跪在地上。
“哦?看你的样子很失望?那我再告诉你,她曾经跟我说过,她想照顾你一辈子,但被我放狠话拒绝了。我说你生来是大巫,可不能沉浸在儿女私情里。事后我也没有告诉你。你听到这些会更失望吗?”
何止是失望。
西乞槐感觉到生命中另一种绝望。那是一种,失去再也无法得到的绝望。
“你凭什么拒绝她?”西乞槐一把捏住母亲的脸,怒吼道,“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
“呵呵,就为一个女人,就能舍弃你大巫之道?”
母亲一把推开西乞槐,拿起西乞槐画的那幅画。
“娘,不要······”
母亲指尖燃起一团火,一下子把画烧了!
“你,你竟然!”
“我竟然什么?烧了你的烂画吗?哦,你很愤怒吗?你很绝望吗?那就来杀了我!”
母亲脱下自己的衣服,咬破自己的指头,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血痕!
西乞槐的血虫源源不绝爬出来,袭向母亲!
被血虫蚕食之际,母亲并没有惨叫,而是微笑着,仰天吟诵
“百年之后,西陇大地,皆传汝之功名;
令丘山上,槐树种遍,漫野槐花寄情;
白虎城中,歌颂之谣,童音悦如风铃;
英雄之迹,庙宇处处,每逢逝日而祭;
吾辈大巫,拂煦万民,荣光照耀西乞!
一起为了西乞家!”
西乞槐在母亲尸体边跪下来,颤颤看着自己满身鲜血。
“一切为了西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