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大审判之日还有八天。
和木下鬼一样,陆载也戴上黑色的斗笠;和木下鬼不一样,陆载是一袭黑衣。
他背着一把银光闪闪的戒刀,行走于西陇各地。
若遇木下鬼,迅速斩杀之;若遇嬴家巫觋,藏而缚之;若遇变故,匿于隐处观望。
此刻的西陇大地,已是满目疮痍,人人行尸走肉。
那献祭者名单,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惶惶不可终日。
午时,阳光正烈。
敦兰城的南杨村,风烛残年的老村长,伸出枯枝般的手,颤颤地在一张纸上画押,然后又颤颤地递给一名嬴家巫觋。
毒辣的日头底下,数十名老人家站在村道中央聚成一群,周围全是围观的青壮、少年、孩童。老村长慢慢地走到老人群中,对着嬴家巫觋说
“大人,我们南阳村,就是我们这些人献祭。”
嬴家巫觋数了数名单上的人,摇摇头,“还差一个人。”
村民们都震惊了。
老村长流下蜡黄的泪珠,“大人,我们村就我们这些老人了,再也找不出人来。”
嬴家巫觋放眼望去,“这不全是人吗?随便找个小孩不就得了?”
老村长跪下道,“孩子是希望。求求大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吧!”
“那不行。如果没有人,我就随便抓一个了,到时候随便编个理由,比如说偷人之类的,肯定能过。县令大人觉得呢?”
站在一旁的敦兰县县令,无奈地点点头。
村民们慌了。
“还有老人!他,他,今年虚岁六十!还有他!”
“直接就他!那个王八羔子!”
“我没有理由!凭什么献祭我!”
“就凭你偷人!”
“你含血喷人!”
村民们你指我,我推你,对吼对骂;推搡间,竟相互殴打起来。
一时尘土飞扬,喧哗如沸。
这不仅仅是一场生死之战,还是一场名誉之战。
一个老人倒在了地上,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的儿子吓了一大跳,嚷道,“爹,你可要挺住啊!你现在可不能撂啊!你可都上了你儿媳妇!”
老人听到这里,眼睛一瞪,咳出一口恶气,吃力站了起来。
他原来的“罪名”设定为“贪吃,老不死,家里养不活。”
后来县令大人觉得不够,这罪“不该死”,必须要“该死”的罪,最好是“千刀万剐”。
大人灵机一动,给老人设定的罪名为“与儿媳妇有不伦之恋”。
他必须要坚持住,可不能白白牺牲自己的名节啊!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总角小儿,走到老村长身边。
她大喊道,“不用吵了!我来当献祭者!”
众人都停了下来。嬴家巫觋问她,“那你罪名是什么?”
“我,”小儿想了想,“杀了我爹娘。”
“很好。”
嬴家巫觋和县令大人相视一笑,默契地点点头,赶紧写上。
众人欢呼起来,拥抱起来,如同获得了伟大的胜利。
陆载看不下去,默默离开。
他往北走,来到敦兰城的湖上村。
湖上村非常接近令丘谷,因此干旱非常严重。
陆载从林子走出来时,村道边正躺着一头牛。
准确来说,是牛的尸体,干瘪瘪的尸体。
光天白日,村道上空无一人,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如同死村。
陆载走在村子里,发现一间屋子,门扉虚掩,里面发出吸吮的声音。
他赶紧打开门一看,脸色霎时变白了。
一个妇女,两个孩子,手里都捧着一只老鼠,吸吮着鼠血。
地上还躺着一名男子,肚子被隔开,肠子被拉出来,里面的血全干了。
妇女和孩子瞥了一眼陆载,又默默地低下头吸血。
陆载赶紧将门关上。
关上的原因,并不是惊诧或者恶心。
而是他看到那老鼠的血,自己干竭的喉头也生咽了一下。
他赶紧用水生术,在指尖生出一滴水。
他把这滴水放进嘴里,如饮甘露。
就在此刻,他感觉脊背发凉,有无数饥渴的眼睛看过来!
他禹步一踏,飞离村子。
马蹄湖一带,全是白骨刺丛。且现在白骨刺上,还攀附生长着黑色的烟墨藤。
这些烟墨藤是从令丘谷长出来的。从天空中望下去,就如同黑白相间的荆棘森林。
马蹄湖的河床早已干枯。但有不少人,跪在河床上,头埋在土里。
要么活,要么死。
白骨刺丛中,还有不少人死在其间。当然,他们也被开膛破肚,血被吸干。
但他们不是被骨刺刺死或者渴死的——身上的筋脉全发黑了,是烟墨藤毒。
现在西陇全境,烟墨藤到处野蛮生长。它散发出的毒气,其危害程度堪比干旱。
陆载想道,看来还是要早点解决这个问题。
继续北上,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村子,甘糜村。
还没回到村子,在进村的路上就远远听到村子里的哭声。
陆载赶紧跑往村子里。
只见一堆血虫爬滚在一个妇女身上!
陆载认识她,是牛婶!
只见牛叔不顾虫子,伏在牛婶身边,歇斯底里地干吼着。
在一旁跪着抹眼泪的,还有两人的儿子牛伢子。
村民们围着三人,。
陆载看到却大惊,一个箭步上前,先抱走牛伢子,在远处放下!
然后折返回来,不由分说地拉开牛叔。
“你放开我!”
“牛叔,小心这些虫子!”
陆载紧紧抓住牛叔,牛叔却拼命向牛婶走去。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牛婶了,地上只有一具爬满血色虫子的干尸。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啊!”
“牛叔你别这样······”
“都是你们这些巫觋!都是你们这些大人!”牛叔反抓陆载,眼圈发红骂道。
“牛叔······”
“如果不是你们,这日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婆姨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啊!!!!”
牛叔仰天痛哭。
这时,陆载发现牛伢子忽然间晕了过去,身子直打哆嗦。
“牛伢子?牛伢子?”
陆载和牛叔大惊!陆载忙上前把脉。
摸不到脉象了。
他探了探牛伢子的鼻息,也是气若游丝。
他看到牛伢子的鼻孔里跑出一个小小的虫子又迅速地钻进去,心一下子冷了。
“虫子!那是虫子么?”
牛叔看着罗婶的样子,又看看牛伢子那飞快瘦瘪下去的脸,喉咙咽了一口水,紧张地拉着陆载的衣袖,“这位大人,牛伢子怎么了?牛伢子他不会也跟他娘一样吧?”
恐惧往往来自人心的不安。而不安总是源自说不明道不清的直觉观感。
陆载忙检查牛伢子的身子,发现了他的膝盖有一道小小的伤口。
而此时这伤口已是爬满了血色虫子。
村民们闻讯而来,保持距离围观着。
陆载叹了一口气,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包,展开一排针石。
陆载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细针,在牛伢子的大拇指上轻轻一戳。
一滴浓血慢慢汇聚于肤上。
牛叔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滴血。
看着看着,那滴血竟然会动起来。不是流下来,而是渐渐有了触角和轮廓,还有左右摇摆之感。
大家都被吓着了,有的人还惊叫起来。
陆载看着牛伢子,自知已经无力回天。
他一手按在牛伢子的额头上,感觉到鲜血变成的虫子在肆意地侵食着身体。
陆载放开手,嘴唇间实在是难以启齿,“我,救不了牛伢子了。”
“什么?你说什么?”牛叔猛地站起来,神智有点不清,踉踉跄跄地走过,一手攀住陆载的肩膀,“大人,你说什么?”
“我说我救不了牛伢子。”陆载无可奈何地说道。
“这,这,”罗叔一脸发怔,激动地摇动陆载的肩膀,“不能啊!牛伢子他不就是晕倒而已吗!你,你不是还没开始治吗?你不是巫觋大人啊!你,你怎么救不了呢?”
陆载不说话,其余人也是不忍观视。
“别,别杵在这啊!”牛叔抓起陆载的手,颤颤抖抖地放在牛伢子的身上,“你要治啊!治啊!你得用那些法术啊!还有用那些石头,石头啊!”
他边激动发颤地说着,边扯动着陆载的手臂,“别啊别啊!求求你,求求你!”
“不就是几个小虫子吗?赶走,赶走它们不就行了吗?!”
罗叔抓着牛伢子的腿,用手拨开膝盖上的虫子。
陆载无奈,他反过来抓住罗叔的手,拿起他一根手指,往牛伢子鼻子下靠。
“不,不要,不要······”罗叔的手指颤抖地放到牛伢子的鼻子下方。
全无气息,肤上失温。
罗叔的神情更为凝重了,甚至充满惧色。
“牛,牛伢子,撂了?”
陆载沉重点了点头。
“牛叔······”
“不可能!咋可能!牛伢子不可能!”
罗叔从陆载怀里抢过牛伢子,紧紧抱着他,摸着他的脸。
“不能!不能够!不能撂!就就那么一下!就那么一点虫子!他是怎么死的啊!”
“不仅仅是一点虫子。”
陆载在牛伢子手臂皮肤上轻轻一扎,血滴挤压出,正是一小团乱动的血虫。
陆载用针尖挑起一个,罗叔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些虫子······”
“牛伢子全身上下都是这些小虫子。就在刚才,虫子已经侵蚀至牛伢子的心脉。它们一步步蚕食同化掉牛伢子的血液和。这跟牛婶是一样的。所以,我无能为力。”
牛叔拿过银针,怵怵地盯着虫子。
他睁大眼睛,怔怔地注视着自己怀里的儿子,泪水慢慢潮涨起来,又慢慢地堤崩涌出,旋即泪流满面。
他颤颤抖抖地抓住牛伢子的手,泣不成声。
村民们无一不动容。
每个人都从一个粗壮大汉捶胸绝望的哭声中,听到了死亡。
陆载看着崩溃的罗叔,心里是莫大的悲恸,以及一种急迫的压力。
“那俺也不独活了!活不了了!”
跪在地上的牛叔,身子下倾,将自己的脑袋重重地磕向地面。
陆载大惊,忙伸手用力拉住牛叔,让牛叔磕不下去。
他壮硕的手臂就像粗硬的铁钳一样紧紧地扼制住牛叔。
谁知牛叔怒而发力,一下子挣扎开陆载。
只见他头破血流,一脸暴红青筋,“啊啊啊啊”地大喊,发疯似的推开陆载。
然后又是重重一磕。
鲜血再次溅洒地上,密密麻麻的虫子们再次骚动起来,疯狂地扑向牛叔。
几乎所有的虫子都往罗叔身上涌,整个身子迅速被虫子覆盖住。
而一旁的牛伢子,已经是双眼深陷,面相枯槁,手脚已成残枝。
眼睁睁看着牛叔一家惨死于前,所有村民都是惊恐至极。
不仅仅是看着虫子害怕,连看着陆载也是有恐惧之色。
村长卢德正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
“村长······”
陆载正欲上前搀扶,卢德正却正色道,“你是陆载大人?”
“啊我······”
“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牛叔牛婶牛伢子,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村长?”
陆载只得拿下斗笠。
“陆载,是陆载!”
“竟然是陆小哥!”
“陆大人?”
“陆什么大人!他现在就是灾星!”
“若不是姓陆的带那个妖女回来,我们用得着死么!”
“二善,二善为什么要帮那个妖女啊!”
“他们都是外姓人,外姓人咋靠得住!”
陆载环顾村民,他看到了,在每一个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里,都充满着恐惧、不安、乞求、愤慨、斥责、怀疑以及无比的厌恶感。五年来所建立的信任和感情,一瞬间土崩瓦解。
“啊,这布告上面写着,如果谁抓获或杀死陆载,就能免除一家献祭······”
村民们疯狂起来,纷纷涌向陆载。
他们推开卢德正,还踩在卢德正的身上!
陆载大怒,吼道,“你们退下!”
村民们吓了一跳,都不敢动了。
陆载扶起卢德正,卢德正却不肯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
“村长!”陆载吃惊,坚持要扶住卢德正。
卢德正摇摇头,慢慢地推开陆载,坚持跪下来。
“村长您······”
“陆大人啊,咱村也算是没得罪过您和二善几个孩子。村长想求求大人,念在这几年彼此照顾的情谊,救救村民,救一下村民吧,哪怕一家也好!”
一些村民零零落落地也跪了下来。
“是啊,陆小哥,救救我们吧!”
“选我们家!陆小哥,我们家情况你是知道的······”
“选我们家!陆小家,你别忘了果果经常去喊你起床······”
“选我们我们!陆大人,我们家还有两个老人三个小孩啊!”
他们争先恐后,场面再次混乱。
“我们快点去找方寺主!他们刚离开村子,还在城里!”
正说着,一个妇女不由分手拉着陆载,向甘糜城飞奔。
所有村民都马上冲了上去,一个人撞倒妇女,另一人又撞倒这个人!
“寺主大人,我抓到陆载了!”
“不不,是我!”
“去死吧你们俩!”
所有人簇拥着陆载,陆载如同一股势不可挡的浪潮推着,推进甘糜城!
还突然有一把刀子插进陆载的腹部!
“陆载死了,我杀了陆载······”
“是我,是我!寺主大人!”
方丘隅一行人,在香醴大街上,停了下来。
他看着一群暴民,心烦意乱。
作为嬴覆指定的最终大审判者,他还有一个任务。
就是带着白华,在全西陇巡视。若有发现反抗献祭者,一律用白华的虫子吞噬。
刚刚在甘糜村,那不识好歹的牛婶竟然说自己变了,不再是大人而是走狗。
方丘隅可受不了这种诬陷!牛婶必须死!
而现在才第三天,各地都有暴民说自己杀了陆载,捕获陆载。
他对此已经麻木和厌恶了。
“够了!你们都给我滚回去!别再拿冒牌陆载······嗯?”
没想到眼前被推出来的巫觋,竟然真的是陆载!
陆载与白华对视的一瞬间,彼此都怆然悲恸。
尤其是白华身上的白巫袍,写着四个斗大的红字“虫母白华!”
白华在轻唤道,“走吧,陆载,离开吧,别救我了。”
陆载仿佛听见她的轻唤,坚毅地摇摇头。
“你们都放开陆载大人!不放开的话,别怪虫母放虫子了!”
方丘隅呵斥,村民们都放开陆载。
“大人,大人你看!陆载身上的伤口,是我刺的!”
一个村民还在喊着,指着陆载的腹部。
“伤口?哪有伤口?”
“啊这?嗯?”
陆载身上,一点点小伤都没有。
方丘隅摇摇头,对身边的西北军军兵说,“把他押下去!待会让他尝尝虫子!”
陆载看着方丘隅,只见他披头散发,神色迷乱,已不是他认识的大卜师方丘隅。
“陆载大人,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方丘隅笑道,“你可以逃,你也可以给一个机会,给一个村民。你给了谁,谁的一家就能免于献祭。来,你选吧。”
陆载身后的村民又开始喊叫了。
“陆大人!我!我!”
“陆大人!我可是给你送过鸡蛋啊!”
“陆小哥,你还记得英英吗,英英可喜欢你了!”
“安静!”方丘隅怒喝道,“谁又想舔舔虫母白华的身子了?”
白华苦苦一笑。
陆载看着白华,拳头紧握,心头在发拧着!
“方大人,我有决定了。”
“哦,请说。”
“我跟你们走,你们放了二善和三善!”
方丘隅有点意外。村民们则怒疯了。
“陆载,你这个死瘪三!”
“自私!自私!”
“陆载,你不得好死!我死了也会拉你下去做鬼!”
“陆载!我恨不得杀了你!”
“陆载,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平时还装什么清高!”
“哈哈,很好。我答应了。来人,抓住陆一善!”
方丘隅对此很满意。
他能抓住陆载,是大功一件,是能得到嬴覆大人和木下鬼大人青睐的。
“等等!方大人,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
“我和二善、三善在医馆待一个晚上。请大人放心,陆载绝不是背信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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