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的臣子七嘴八舌嘈嘈杂杂,中心目的却只有一个——让溪濯把他即将“病死”的妹妹立刻嫁去狄戎,发挥她最后的一点价值。
这些高门大户,不论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女儿,还是想用女儿的姻亲换来更划算的买卖,都不想在此时此刻把自家的女性亲眷送到塞外去。他们想着,有一个快病死的公主还不够吗?
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了。
既然溪宁公主已经病重,那么不如现在吃几副吊着命的汤药嫁过去,至于死在路上还是死在草原,都和云洲没有关系。云洲的诚意体现在“真的派了一个公主”。
溪濯坐在高位,面色不悦。他本是为了拖延时间而谎称溪宁病重,倒不想反而把自己放在了进退两难的位置。
纵使他百般后悔愤怒,他也没有勇气与这满堂的朝臣作对。
能够出入他内室的臣子都被他视为社稷的股肱栋梁。这些人的态度,从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今后在朝中动作的根基。
他想愤然拒绝,他想拂袖而去。但是他无法这样做,他需要给这些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满意的解释。
他说,溪宁公主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朝臣立刻说,那为什么不在她死之前把她嫁出去呢?这样她的死就和云洲没有关系了。
一个嫁过人的公主甚至在死前还可以为云洲做出最后一点贡献,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如果溪濯此时改口,承认溪宁公主没病,那朝臣就会作出费解的模样。既然没病,为什么不能和亲?
来日嫁给狄戎首领生下孩子,未来狄龙部落的掌权者身体里流的就是云洲皇室的一半血脉。这样两家岂不是亲上加亲?
其实世人岂会轻易被溪濯蒙蔽。溪宁是否真的生病根本不重要,无论溪濯出于什么目的,说她是生病还是没病,朝臣都有办法进言让她嫁给狄戎的首领。
这,便是权力的博弈。
溪濯坐在冰冷的皇位上,他的脸色越来越平静,浑身的血也一点点变得彻骨。他的眼中有着旁人看不懂的复杂和决绝。
他在朝臣终于停止争吵后轻轻说了句,“容朕想想。”
便带着周奇离开了这间屋子。
前往重华宫的路上,他在登基之后第一次没有乘坐轿撵穿过这漫长的宫道。
在溪濯的幼时,他自己的母亲并不受宠。虽然贵为皇后,但是从来只是得到自己丈夫的敬爱,没有得到丈夫的宠爱。
溪濯作为不受宠的皇后生的孩子,虽然有人对他寄以厚望,但更多的目光投向他时饱含的是怜悯、嫉妒和恨。
他在后宫女人的议论中活过了生命中的前十年,然后他遇到了溪宁。她那时不过五六岁,还那样小,就会背书上的许多诗词。
对比起他这个不通诗书的蠢笨长兄,粉雕玉惹的小人儿获得了所有人的喜爱。他曾经无数次看到对自己严词厉声的书房师傅在看到小公主时眉开眼笑。
众人最常说的就是——若是溪宁公主为男子,该当如何?
他想他这一生曾经是嫉妒溪宁的。
他嫉妒她的母亲拥有自己母亲没有拥有过的宠爱。他嫉妒她能够轻而易举学会自己怎么也学不会的诗书。
但是溪宁公主又是那么好。她会在夏天追着自己要凉糕吃,会在自己被父皇罚抄文章时偷偷送来替他抄好的一半。这个妹妹太好了,好的让人恨不起来,他只能把阴暗的念头藏在心底。
不知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的一年,他第一次在梦中惊醒,看着身下湿润的床铺,想到了梦中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影。对方甜甜地笑着,就像追逐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影子。他听见她喊——
哥哥。
溪濯不是兄弟姐妹中最为聪慧的那一个。但他一定是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那一个。
从那晚以后,他对溪宁的态度就变了。他掏心掏肺地对这个他曾经心中复杂的妹妹好。没有了过去那些隐秘的羡慕。
对他来说,他要成为那个最高无上的人,获得无边的权力。然后就可以把这个自己动过欲念的妹妹收拢在掌心。
他有多爱溪宁?这谁也不知道。
但是他无疑是爱自己的。
得到溪宁就像他儿时的一个梦想。仿佛占有了她,就能得到溪宁公主所代表的那些美好的记忆和时光。
溪濯在登基之后,万分享受着坐在轿撵高位的感觉。他享受着将曾经一切践踏过他的东西踩在脚下的感觉。他享受着那种能够抬起头,走在阳光下的感觉。
这身黄袍真的很厚重,压得他喘不过来气。有时得到了一切,反而是失去的开始。
一步,一步。
脚下是他和溪宁幼年走过的每一块砖石,这里包含着他们童年被欺辱、被践踏却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的记忆。
他走到了重华宫门口。
溪宁带着那些锁链和温和的浅笑站在幽宫华殿的最深处,俯视着他。
仿佛嘲笑他的挣扎,他的机关算尽和此时的无能为力。
溪濯恨极了她永远置身事外的模样。明明此刻他溪濯才是皇帝,她是自己手中的玩物,一个可怜的阶下囚。但为什么,在她眼中好像可怜的人是自己。
美人迎着光站在风中。
她的发丝被秋日的风吹起,凌乱地飘散在身后。她的身姿远远看去是那么的纤细,像脆弱的冰瓷娃娃,会在不经意间融化在秋日的阳光里。
溪宁已经很瘦了,这段时间她经历了太多,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她宽大的宫裙在风中列列,这一幕给了溪濯一点错觉——她似乎就要迎风飞去天上做神仙了。
哪怕身有万重枷锁,她也会毫不费力地挣脱开来。
溪濯心中的恨和怒火愈演愈烈。
如果,他得不到西宁,得不到那些对于他来美好的事物。他宁愿没有任何人能够得到。
他曾经一时不查,让秦行空这样的人玷污了他心爱的女人。他不会再给狄戎的首领第二次的机会。
他鹰一般的目光描摹着那张倾国倾城却让人爱恨交加的面容,冷漠开口,
“朕给你一个机会,自己了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