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中人一向自诩天子脚下,大国胸怀,旧日里虽然不喜欢那些屡屡侵犯边境的塞外部落,每逢来往也是格外恪守礼数。
最让人意外的,便是此次狄戎来使用的是觐见二字。
国邦相交,一向最为注重的就是等级划分。就算交好的两国,也喜欢在字词上压上对方一头。而觐见这样谦卑的词语,约定俗成中视为臣子所用,可见这次来访对于狄戎而言有多么重要。
既然狄戎此次前来愿用臣子之态同云洲交往,云洲人自然也不会怠慢。对于他们来说,狄戎的示好虽然难能可贵,但是也不能因着一次服软而处处优待对方。
所以这宫宴的尺度便显得尤为重要。云洲天子是君,狄戎首领派来的使者是臣。这宫宴既要处处妥贴尽到地主之谊,也要一丝不苟谨慎轻纵了对方的骄矜。
这样复杂又不讨好处的差事自然交给了王皇后。
王皇后是王相的嫡亲女儿,她的姑母是先帝的皇后,她和溪濯是表兄妹关系。虽然众人皆知她性子清净又不受宠爱,但是无人敢怠慢。
王皇后身着那穿了金线雕花的重色宫袍站在上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鱼贯而入的宫人进行装点。
“天气凉了下来,皇上嘱咐了要上锅子。咱们自家人倒也罢了,狄戎那边…”她顿了下,摆摆手让正要把食材下入锅中的下人将手中的盘子碟子放在桌案上。
狄戎并非是一个部落组成,他们多数自称狄戎人,但各自有各自的习性。
“这有些人就是保不齐爱吃生冷的食物。咱们不要坏了规矩,放在那儿,让他们自行选择吧。”
王皇后一一吩咐下去,她不愧是出自高门第的贵女,对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独到的解读。
她尽力能够在规则之内,让双方都满意。宫人们听着她的吩咐,做事也格外放心些。
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王皇后身边的侍女抬头看了一眼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作声,又轻轻把头低了下来。
王皇后注意到了身边人的动作。她没有偏过头,但是用余光轻轻瞥了一眼,只说“有什么事吗?”
被她问到的人没有回复,还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只是这个宫女的身材格外纤细。似乎并不是常干粗活的,倒像是皇后自闺阁中带来的用作填房的丫鬟。
这看起来不像下人的下人,就是通过王相混进宫来的溪宁。
溪濯为人谨慎,已经下令封锁了进入紫禁城的全部宫道。对每一位宾客都一一核查身份。
她不能以自己公主的身份进入到宫中。所以便用这样的法子,以备万一。
下午日头正好的时候,这宫中便做好准备。等到渐渐入夜,宾客到齐,这狄戎的使者也便马上要过来了。
溪濯身为皇帝自然是先行在高位上做好。他身边右手紧坐的就是王皇后,皇后的下手是钟韵之。
狄戎的使者还没有进宫,溪濯先行举杯敬了王皇后,“辛苦皇后,为朕打点妥当。”
合宫的妃嫔紧跟着起身,向皇后行礼,“皇后娘娘福泽深厚,母仪天下,臣妾佩服。”
几轮虚伪的恭迎客套后,使者已走到了大殿门口。
等到来人迈入大殿时,众人都是一愣。
只见那使者并没有穿狄戎的服装。而是穿着云洲百姓素日会穿的普通衣袍。
这样的着装谈不上失礼,却十分古怪。在云洲人心中狄戎算是臣子,穿云洲的衣裳也未尝不可。
但是狄戎中人自己可从未这样想过,以往前来都是穿上族内最为盛大的兽皮猎装以示不同。但这一次,怎么会如此奇怪呢?
溪濯没有开口,自然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心道莫非狄戎真心看重此次来访?
溪濯的神色倒是淡淡的,好像并不意外对方此次的诚意如此深厚。
席间落座,双方简简单单的互相问候了几句,没有点破主题,也没有直抒来意。
两国交往必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双方下面的人都是紧着打圆场话。极力让场面热络起来。
待到酒过三巡,众人脸上也渐渐起了醉意。这时,狄戎使者离席,行了参拜大礼——
“叩见云洲皇帝。”
明眼人看出,他便是要在此刻提出要求了。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自从听说狄戎派来使臣,京中高官权贵们人心惶惶。纷纷惧怕于这个一向桀骜的部落狮子开口。
他们最担心的便是对方想要得到土地和白银来填满自己的胃。
他们二来担心的便是对方的战马和刀剑用边境百姓的血来温暖自己的冬天。
“狄戎和云洲本是地域相连的手足,近年来却多杀戮多磕碰。”
使者说到“手足”一词,抬眼同溪濯对视,见这皇帝没有不悦便继续说道,“狄戎首领有意,想求取云洲公主!可让两边结秦晋之好,以求得百年安稳。”
此言一出,大殿内一时静得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溪宁耳边的声音十分安静,她内心却无比繁杂。曾经,她是这场风波的主角,被推到风口浪尖,被推向火海地狱。
溪宁心中的波澜暂不得外人所知,但场上一时间所有宾客的脸色都十分精彩。
从他们的神情中便可以看出这个消息对他们而言是好,还是坏。
神色骤然轻松,略有喜意的宾客便是原先担心自己的亲族会上战场,又或是担心自己在边境的财富被吞噬。
一听是和亲,紧悬的心便放了下来。
神情凝重的是觉得此法并不妥当的,对于一些主战派而言,和亲就是云州最大的耻辱。
可场上有一个人的脸色已经到了惨白的地步。她就是溪濯膝下唯一的公主的亲生母亲,陈选侍。
她心爱的女儿才不过三岁。
陈选侍不受宠爱,平日里同皇上也没有什么交集。一时雨露成欢便有了龙种,对她而言是幸也是不幸。
她本想就此带着女儿如此在宫中安稳一生。但今日这个局面,已经脱离了她能掌控的范围。
溪濯没有说好,也并未说不好,他沉吟一声,“使者有所不知,朕膝下唯有一个女儿,还不满三岁。”
狄戎使者的脸色一时也有些尴尬,但是他仍坚持道,“若是能迎娶这位公主,首领愿将正妻之位空悬,直至公主成年。”
陈选侍的眼中满含热泪,她用一种乞求、带着恨意的眼神看向自己的丈夫。他不只是她一人的丈夫,还是云洲的君主。一个女子的丈夫、一个女孩的父亲,这样的身份于他算不得什么。
果然,此话一出,溪濯真的陷入了沉思。
她知道对方无情,却不想他竟然真的会思考这样荒唐的事。三岁出嫁,纵然成年时能够嫁得一方首领为正室,可狄戎那样的地方,这十几年该如何自处。
她轻轻开口,“皇上……”
谁知她的话被突然打断,“皇上,狄戎求取公主,是要我云洲女子以公主的礼仪规制下嫁,并非只能迎娶您膝下的女儿。”
王皇后笑吟吟地看向那个使者,但是汗已经将手中紧攥的布料湿透。
使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出发前,首领并未亲自见他,只派人让他“求娶公主”。但并未说是什么样的公主,哪位公主。
就算他有命令在身,可是若是真娶回一个三岁的孩童也实在可笑,他思虑一下便点头,“首领确实只说云洲公主,并未要求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一听这话,陈选侍急忙开口,“那封一名官家女子为公主,自然也是可以的。”
溪宁看着她焦急的神色,她出身低微,但是为了女儿第一次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开口,就连声音都在颤抖。她的身影和昔日母妃沉默的样子重合,让她微微发抖。
溪濯听了这个建议,沉吟不语。他是不在乎一个女儿的,但是三岁就出嫁,未免遭到天下人的议论。
但是朝堂上的事情往往牵一发就会联动全身。无论让哪位大臣的女儿出嫁,都是并非一刻就能权衡出结果的。
他的目光看向皇后,却突然觉得对方身旁的侍女有些眼熟,时间匆忙,他没有多想便开口询问,“谁家有适龄的女子,皇后可知晓?”
可下一刻,他对上了那侍女抬头含笑的眸子,那眼神中是报复得逞的快意,是一种掌控局势的野心,
果然,皇后的话让事态彻底脱离了掌控——
“其实何必从官家女子中选,先帝膝下的公主也算是云洲的公主。”
“陛下,您的妹妹,溪宁公主不就是个好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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