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宁拉着秦溯从小路回到了重华宫。
当他们刚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远处禁军脚步匆匆,显然是朝着梅园的方向去了。
灯火忽明忽暗,秦溯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只觉得半月不见,她愈发消瘦了。
——你在宫里过的好不好?
——若是你留在秦府,必没有人敢让你寝食不安。
他感受着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她是在害怕吗?真是好可怜。母亲,你应该回到我的身边,如今的云洲,怕是要大乱。
但是在军中素日的警惕让他第一个问题便是——“母亲怎么会知道圣上会派人去梅园?”
他打量着重华宫中的摆设,在评估溪宁的深浅。
身边娇小的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她抓住秦溯的胳膊,
“我入宫后的每一日,他都会派人跟踪我,监视我。”
她一双美目中含着泪水,盈盈地看向人时,只叫对方觉得她说的什么都是对的。
她说的颠三倒四,断断续续,就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和委屈。
在她的嘴里,秦溯听到了一个未曾想象过的故事。
一直兢兢业业的君主竟是一个靠出卖妹妹谋取帝位的伪君子。当年溪宁不过才成年,就被已经是太子的溪濯提议送去边塞和亲。
先帝慈父心中不舍,但是架不住年迈,已经时日无多,宫中的大权旁落,全数被溪濯控制。
溪濯一心上位,需要得到边塞首领的支持,便几次谋划着要将她送去狄戎。不得已,老皇帝才将最心爱的女儿嫁给秦家,希望得到秦家的庇佑。
秦行空暗受皇命,将溪宁当作妹妹一般爱护。
可谁知,就是他们的夫妻恩爱将秦行空送上了死路。
因为驸马深受公主信任,老皇帝又器重,加上手握兵权,自然成为了溪濯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才杀之而后快。
此刻对溪宁层层控制,也是为了再找机会,将她送给一方势力首领,稳定他在云洲的地位。
秦溯听到最后,脸色十分凝重。虽然溪宁从未向他吐露过心事,但结合起众人皆知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便知对方不会如此对待她。
所以,一定是溪濯此人贼心不死,满心满眼都是权势利益,要用妹妹的终身大事为自己的基业添砖加瓦。
但是他毕竟不会因为溪宁寥寥几句就全然信任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他只是默默记下其中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准备回府交由亲信去核查。
溪宁看着眼前人陷入沉思的模样,心中快意。她已经给秦溯的心中铺满了干柴。
——于臣,他需要忠君,溪濯的帝位若是依靠篡权夺位而来,他必须杀之。
——于子,他需要孝亲,义父秦行空因溪濯而死,他如何能放弃报仇。
——于己,他心爱之人屡次被算计、折辱,他能甘心吗?
现在,她只需要轻轻点一丝火星,便能激起他心中仇恨的怒火,让他放下理智,同溪濯争斗。
秦溯感觉到一直在哭的小人凑过来环住他的腰身,他甚至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用力一些就会碰伤她,
少年将军听到心爱之人的啜泣,手足无措,
“秦溯,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好累,好想离开这里。等溪濯放松警惕,我们一起隐姓埋名……去云游四方好不好?”
她说到隐姓埋名时,眼睛中的光亮闪烁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少年将军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溪濯付出应有的代价,让怀中的人能够有天光明正大地获得自由。
她是如此善良,被这般对待也从未想过报复,只是一味忍让。那自己又怎么能让她继续被折磨。
就在他脑中思绪混乱的时候,溪宁轻轻将他推开,别过脸去,
他还没来得及珍惜那来之不易的相拥,就听到对面的声音,“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少年将军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他想,他有一天一定要让她笑起来,让她心甘情愿地靠在自己的怀里。
就在他走后,
一阵掌声突然从房梁上响起。
此人的屏息之术竟是已经能瞒过秦溯的存在。如果不是武艺高深,便是专门精于此道的高手。
“慈爱的父亲,逼婚的兄长,把自己当妹妹疼爱的丈夫。这么完美的受害者,亏他也信。”
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从房梁上跳下来,行了个歪歪斜斜的礼,凑到溪宁身边来。
他轻柔地牵住美人的手,吻在那手腕上,献上所有的忠诚。
美人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止了,她神情如常地收回手,看向来人,“我还是对你够意思的,大半个月没见,一见面就送了你一场好戏。”
这话,是表明她一早就知道对方在做梁上君子。
她神情地望着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其中寻找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魏禧却默默回避了他的视线。他不喜欢主人看向他的眼神,她从未真正看向过他。
“今天这场戏可没家宴那日有诚意。”那日溪濯封锁了所有消息,连最开始在场的宫妃都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魏禧如此笃定的话,证明了他一直以来都在关注宫中的动向。
见溪宁没说话,他自顾自地摆弄着溪宁的手指,语气心疼又带着一丝埋怨,“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呢,万一伤到自己可怎么好啊。”
“有话直说。”
魏禧笑地肆意,“我就说你干不好杀人的活。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办。”
溪宁的神色一变,“他没死?”
“他的尸体不见喽。”
溪宁猛地抓住魏禧的头发,将他往自己方向一带,“你什么意思?”
“主子,你第一次杀人能捅出伤口就很不错啦。好歹还出了点血。”
溪宁紧紧盯着自幼陪在他身边的男人,“你既然知道他没死,为什么不了结了他?”
魏禧无辜地眨眨眼睛,“可是臣赶到那里时,尸体已经不见了。”
美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仿佛把他整个人都要看穿一般。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亡羊补牢呢?”
年轻的暗卫摆出苦恼地表情,“交给我吧,谁让我是你的奴才呢。来来来,主子,臣来帮你梳洗。”
溪宁被他牵着坐到了镜前,
美丽的公主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面孔,有些恍惚。她叹了口气,轻轻垂头,右手摸上鬓角,有一根头发的根部已经悄然变白。
她伸手绕了几圈,将头发扯下,放在一个红色的锦盒中收好。
——秦溯,不要让我失望。
溪宁闭上眼,压下所有的不甘、愤怒和即将成功的喜悦,脖子上的青筋都在用力,她一生因为这张脸这身皮肉被四处轻贱,像一个物品一个玩意一样被争夺、占有。她示弱太久了,甚至渐渐丧失了直接表达自己意愿的能力。
她已经习惯用美色与眼泪去换取她想要得到的。
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自己也把“溪宁”当作一个可以随意使用的物品。
不然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那么多谎言,设下一环环圈套,不惜把婚事和身体都当作筹码也要让那些疯子付出代价。
魏禧按住了她想要继续摧残自己头发的手,温柔地帮她梳开每一缕秀发。他是知道溪宁最多秘密的人,就是她的影子。
但他从不觉得这样的公主不好。
他觉得一个美丽苍白脆弱的木偶才不是真正的他的主人。他的主人永远都是聪慧而富有野心的。
他心甘情愿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快速地替她摆平那些腌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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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一间破败的木屋中,
脖子上缠满绷带的男人挣扎了两下看向来人,他想询问对方想要做什么。
他此刻心中满是愤怒与扭曲,他好恨皇后,恨她没有救下自己。却没有想过是自己先出卖的对方。他又恨那个公主,明明不是她的事情,却跳出来刺伤自己。
成连呜呜咽咽扭动着的样子像一只垂死的虫子,落在来人眼中,就是自不量力的情绪。
“你的嗓子已经废了,再也不能唱了。”
他看着对方乍然涨红的脸,毫无波动,
“你呢,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拿着这笔钱,立刻离开云洲。去塞外也好,去其他国家亦好,不要回来碍眼。”
看着床上人屈辱的神色,他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还有一种嘛,就是和我一样,给主子效力。但是有没命的风险。”
成连挣扎着滚落在地,他跪在男人的脚边,他不知道对方想要他干什么,也不知道对方那素未谋面的主人是谁,但是他想要报仇。
他想要皇后后悔。
看着匍匐在脚下,神色千变万化的伶人。平南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人和主子的大业有什么关系。
毕竟一个因为得到皇后青眼而平步青云,因为自己愚蠢而暴露,甚至在最后不顾恩情想要拉皇后下水,此刻甚至还心生埋怨的男人有什么好用的。
——王家的女儿真是自古就是瞎眼睛。
平南腹诽。
但是主子的话从未错过,他只是默默维持这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留下了一些食物和药品,就默默离开了。
“主子,事情办好了。”
坐在灯下温文尔雅的男人有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容,他似乎已经年过而立,但丝毫不显。像一只鼎盛时期的老虎,是否会吃人全凭心情。
“把桌上那份礼物,拿去送给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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