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仍然通过屋顶和地面弹奏着大自然的音乐,被雨洗刷过后的空气清新,却含着泥土的味道。
不大不小的声音如同响雷一般,轰隆一声炸起巨响。
夏目贵志一下子睁大双眸,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垂下眼睑,还带着稚嫩的小脸浮现挣扎的神色,像是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妖怪和人类做朋友什么的,怎么可能……”
夏目贵志猛地拔高音调,“他们总是恶作剧,甚至还想吃了我!”
“看到妖怪接近自己,对此采取远离的策略是正确的,而且在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还请务必这么做。”
我拆开棒棒糖的糖纸,将它放进嘴里,蜜桃的味道在口腔蔓延。
“那为什么……”
夏目贵志身体前倾,脸上浮现急切的表情。
我打断他的话,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这个世界是一半一半的。”
我看着他脸上更为不解的神情,耐心地解释“人类有善也有恶,妖怪也一样,有好的妖怪也有坏的妖怪。无论在什么时候,有凶兆就会有吉兆,不好的事情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在绝望的时候咬牙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迎来黎明的曙光,好的事情也会来临。”
“就像一场暴风雨,它会随着自然的规律停止,紧接着阳光就会普照大地。在暴风雨中夭折的幼苗会把信念依托在幸存下来的幼苗上,自此之后那些幼苗茁壮成长,不再惧怕任何风雨()。”
夏目贵志沉默地听着,呼吸也开始放慢下来。
淅淅沥沥的雨开始变小了,风铃也不再剧烈摇晃,一缕金色的光从灰色的云层间洒向人间。
我捏着棒棒糖的塑料杆,仍然带着笑意说道“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所以夏目君,要去思考,思考之后再得出答案,然后不要忘记坚持思考这件事。”
“嘛,如果实在想不出答案的话,就不要思考了,跟随自己的心总没错。不过我自己的话就懒得想那么多,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接下来就顺其自然吧。”
“……”
夏目贵志听到最后,表情空白了一瞬。
哪有人说着道理,却又做出与道理不符的行为啊?
我看出他脸上有些怀疑人生的表情,笑眯眯地戳了下他的额头。
“道理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适合每个人的生存方法都不同,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片面地看待事物,不然心会变得狭隘的。”
夏目贵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露出一抹腼腆的笑容。
他提起笔在作文纸上下几句话,很快这篇作文就写完了。
“啊,说起来,夏目君你听过‘不可结缘’吗?”
突然,夏目贵志听到这句话,他摇了摇头。
下了两个小时的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阳光照耀着地面上的积水。
“是妖怪和人类不可结缘的意思。”
我喊着棒棒糖,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人类只有短短几十年寿命,这对拥有漫长生命的妖怪而言只是弹指一瞬。所以妖怪和人类成为朋友的话,就注定要面临友人的逝去,而自己则将在漫长的生命里忍受友人逝去之后的孤独。”
“所以,妖怪主动与人类结缘是很有勇气的事情,因为留下来的那一方才是最痛苦的。”
我看着天空,头脑清晰且理智地说出这一番话。
“那……”
夏目贵志开了口,他用求知的眼神看着我,“那为什么无脸男要那样做?为什么妖怪要那样做?”
“撒……为什么呢?”
我低低地反问回去,望进他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最后,我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夏目贵志听懂了多少,只知道他在接下来的时间眉头皱起又松开,反复了好几次。
大概他是在思考吧。
隔天下午,我被愈史郎打发出来买东西。
我走下神社台阶,走到河边的街道时,发现无脸男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
他静静地坐着,面具下空洞的眼睛似乎是在凝视河水。
无脸男没有伸手索要糖果,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追赶,他只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了回去继续盯着河水。
“在等人吗?”
我从包里掏出棒棒糖,递给他。
无脸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黑色的小手探出来,在即将碰到棒棒糖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我直接拉过他的手,把棒棒糖放在他手里。
“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给你了。”
我笑着说道,然后朝他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穿过连接河两岸的桥后,我绕过公园,穿过别墅区,在别墅区门口的公交车站等车。
我抬头看去,就能看见屹立于横滨一级地区的五座摩天大楼。
在普通人看来,那五座大楼是“森会社”的公司所在地。
但对于警察、政府和里世界的人来说,那是afia的大本营,在大楼周围的店铺、商场和走动的路人,全是伪装成普通人的afia。
果然,横滨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我没头没脑地想着,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家里炒菜的锅坏了,愈史郎给了我这个地址,让我去“面具人の店”这家店买个锅。
大约坐了半小时的公交后,我下了车,来到一家商店街的入口。
我抬头便看见拱形招牌上的名字兔山商店街。
商店街上方悬挂着一条条由五颜六色的三角帆串起来的彩带,透过这些彩带可以看到透明的拱形玻璃。
我拿起手机,手机屏幕被自动唤醒,显示着时间。
已经五点了啊。
我按照纸上写着的地址,走到商业街尽头一家不起眼的店铺面前。
店门口的摆着各式各样的铁制器皿,门边的墙上挂着各种类型的锅。
我看进去,店内没有摆放货架,只有一面墙上挂着各类工具,另一面墙则什么也没有。
一个男人坐在正中央,面前摆放着磨刀石,正在打磨手中的一把菜刀。
男人肌肉发达,挽起的袖子暴露出了隆起的肱二头肌,他把头发梳成大背头的模样,脸上带着的火男面具遮住了他的脸,面具的嘴巴是凸起的尖嘴,显得分外滑稽。
我站在门口愣了好久,直直盯着那个人脸上的面具。
“呀,还真是意外……”
我抿了抿唇,无声地说着,最后露出一个微笑来。
男人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根本没有发现店里来了客人。
我在门边的墙上看了会,踮起脚拿起上面的一口煎锅走进店里,蹲在他面前。
“老板,这个多少钱?”
老板像是刚回神,他抬起头,面具里的眼睛看了一眼我手上的锅,报出了一个价格。
我拿出钱包付了钱,老板擦干净手伸进口袋里给我找了零钱。
他把煎锅用袋子装起来,递给我,“多谢惠顾。”
我接过零钱和锅,笑着问“老板,您为什么要带着面具呢?”
“这个吗?”
老板用手指着面具,顿时大声笑了起来,“哈哈,这是我们铁穴森家,不,是我们家乡地传统!”
铁穴森吗……
我微微睁大眼睛,忽然笑了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
老板收敛笑声,抱起胳膊,不悦的视线落到我身上。
我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轻柔,“您的家乡里肯定有很多能人吧。”
老板顿时眉开眼笑,向我招了招手,我凑了过去,就听见他压低声音说,“其实别看我们现在卖起了铁制器皿,其实这是我们的副业,我们祖上代代都是锻刀人呢。”
我配合着点了点头,惊叹道“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呢,肯定锻出了很多好刀吧。”
在现代社会,锻刀人是这个国家移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名的锻刀人锻出的刀会被上流社会的收藏家收藏起来,或者放在国家博览馆里展示。
这在大家眼里,并不是一个秘密。
老板不屑地瘪了瘪嘴,轻哼一声,“电视上那些什么锻刀人,都是冒牌货,他们锻出来的刀一点都不完美!”
他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一下子打开话匣子,抱怨起来。
“现在社会进步得可快了,年轻人大多沉迷于网络,心浮气躁,很少有人能够静下心来专心钻研一项技术了,就连村子里的年轻人也向往大城市,都跑出去了。现在找继承人可头疼了……”
我静静地听他说着,心情却没有来时那么轻松。
那个时代所遇到的人们,能留下来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呢?
还能再见到这个熟悉的面具,已经很幸运了。
老板突然止住话题,“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唠叨的毛病又犯了。”
我不介意地摆了摆手,站起来与老板告别走出店铺。
还未走出几步,我便看见了一位身穿绿色和服,身披黑色羽织的白发男人。
他迎面朝我走来,双手拢在袖子里。
忽然,男人停住了脚步,敏锐地看向我。
我动作一顿,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白发男人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一股凛然的气势伴着剑气随之袭来。
我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与他擦肩而过。
福泽谕吉吗?
果然是一个很强的剑士呢。
该说是剑士的直觉吗?他好像看穿自己会剑术了。
我松开握紧的拳头,如果我的日轮刀还在身边的话,想必我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福泽谕吉微微垂眸,看了眼下意识握住刀柄的手。
沉默了几秒,他松开手,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踏进了锻刀人的店铺。
“特穴森先生,这次也麻烦你了。”
福泽谕吉把刀从腰间取出来,拿给店里的老板。
“哦——福泽大人吗?欢迎欢迎。”
老板接过福泽谕吉递过来的刀,领着他走进了内室。
当我走到神社下方的路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我往河岸上的草地看去,无脸男仍然坐在那个位置,没有挪动半分。
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男孩,男孩抱着膝盖坐着,与他一起沉默地看着河面。
我轻轻笑了笑,走过去在夏目贵志身边坐下,再次从包里掏出棒棒糖拿给他。
夏目贵志有些无奈“雪奈姐,糖吃太多的话会蛀牙的。”
“那你可以先存着嘛。”
我笑了出声,转头看向无脸男,“或者也可以给无脸男。”
无脸男面具上木讷的表情变了变,嘴巴的部位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
谁也没有再说话,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直到夜幕降临。
最后,愈史郎跑出来忍无可忍地把我揪了回去。
碗筷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内响起,桌上摆放着愈史郎做出来的日式家庭料理。
“呐,愈史郎。”
我咽下嘴里的炸猪排,开口道“那家店是锻刀人的后代开的呢。”
“啊。”
愈史郎看着电视,拿起遥控器换着台。
“其实我的刀不是愈史郎保养的吧,是被主公、不,耀哉大人定期送到那里的。”
我盯着画面不停跳动的电视,喝了一口汤。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怎么可能会刀剑的保养技术。”
他无趣地把遥控器放下,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
“那为什么……”
我咬了下筷子,拿着勺子不停搅拌着味增汤,“为什么不把大家的日轮刀也拿去保养呢?”
“那是本殿里供奉的东西。”
愈史郎瞥了我一眼,冷言道“就让它们跟着主人一起休息吧。”
良久,我放下了勺子。
“……也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