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电话后,余燃的心情看上去明朗了一些,但依旧习惯沉默。
陈雪以为余燃是不熟悉北城,就带着他在周围逛了一圈,随后等到开学,就赶紧把他送到了学校。
等余燃在学校认识了新朋友,齐安的那些事也就淡了。陈雪这样想。
但刚开学半个多月,陈雪突然接到了班主任打来的电话。
她说余燃在学校斗殴,把两个学生打进了医院。陈雪听到的那一刻完全不可置信,她停下手里的事,匆忙赶到学校。
她走到办公室门口,却看见满脸阴郁的余燃被几个家长围着训斥,或许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余燃懒懒地抬起眼,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又垂了下去。
那一刻,陈雪的内心是震撼的。
她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能把一个乖巧阳光的孩子变成这样,且罪魁祸首还是她自己。
她在办公室给那几位家长道了歉,尽管她听见事件的起因是那几个孩子把余燃的书包扔进了学校的人工湖。
那几位家长见她态度诚恳,又想到是自己的孩子先招惹是非,就没再追究。
回家的路上陈雪不停给余燃解释,说自己也是迫不得已,这个学校是余燃爸爸找人托关系才把余燃送进去的,也是为数不多能接受余燃入学的学校。
如果余燃被退学,再找学校就很麻烦了。
抱着自己的书包,余燃没有说话,陈雪心疼他,想替他拿着,余燃不肯。
他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说,走进卧室,锁门,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那封湿漉漉的,墨迹混成了一片的信封。
这是毕业的时候沈迟给他写的,很长,足足有五页,但是现在每个字都看不清了。
余燃就这么僵坐着,盯着手里模糊的信,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整个房间变得昏暗,才把信妥善地收了起来。
*
余燃因为斗殴被罚在家思过七天,那几个霸凌他的学生也被惩罚记过,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余燃看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给沈迟打了电话。
“喂?燃燃?怎么现在给我打电话了?”
沈迟的声音很小,似乎是趁着上课偷偷溜出来接的。
余燃怔了一下,才发现现在是对方上课的时间。
“你在上课?”
“嗯,数学课。”
余燃惊呼出声“那你怎么接的电话?”
沈迟自然不会告诉余燃他天天把手机藏在桌面上,还把手机调成了震动。
“不重要,接到了就行。对了,你没有上课吗?”
“没有。”余燃嗫嚅着回答,“我被罚在家思过。”
“发生什么了?”沈迟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担忧。
“我打架了。”
“打架?”沈迟愈发震惊,“你怎么会和别人打架,被欺负了?”
“他们把你送给我的信弄坏了。”余燃说着说着更加生气了,“我当时就应该一脚把他们踢进湖里面让他们给我捞上来。”
“别生气了,我再给你写一封。”沈迟安慰他,接着又问,“他们平常欺负你吗?”
“没有,谁敢惹我啊。”余燃矢口否认,但又忽然小声问,“不过要是他们欺负我了你要怎么样?”
“跑去北城,再揍他们一顿。”沈迟笃定地回答。
余燃不禁笑了,但也只把沈迟这句话当做随口一说的安慰。
但他不知道,沈迟其实说的是真心话。
“好了好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余燃的语调忽然变得轻松起来,“我马上就能回到齐安去看你了。”
“真的吗?”沈迟惊喜万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紧张地又问了一遍“这......真的吗?”
“对,反正一个星期关在家里,刚好有空回去看你。”
沈迟笑了,自余燃走后第一次露出这么开心的笑容“那真的是太好了。等你回来我就跟学校请假,抽几天时间来陪你。”
“行啊。”余燃调侃他,“你赶紧去上课吧,再聊下去我怕你们数学老师亲自来抓你。”
“好的,那我挂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立马给我打电话。”
“行。”余燃干脆地回答,然后听见了响起的滴滴声。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余燃脸上的喜悦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他沉着脸,脸上的神情宛如窗外的天气,酝酿着一场疯狂的暴雨。
他背起鼓囊囊的书包,手里拎着一个行李箱,这些都是他背着父母提前收拾好的。
今天陈雪和余景承不在家,他才能自己一个人溜出去。
余燃提前托学校旁边的网吧老板买了车票,其实如果那天那些人不来招惹他,他也要去把那几个傻逼揍一顿。不过刚好撞他枪口上了,余燃也乐得趁这机会出了口恶气。
他毫无留恋地走出家门,撑起雨伞离开了这个漆黑一片困了他两个多月的囚笼。
*
雨越下越大,大到有些不正常,余燃下了出租车,一边撑伞一边拖着行李箱。
有些吃力,但是想到一天后就能回到齐安,这些麻烦就变成了甜蜜的煎熬。
雨声很大,混合着堵车的喇叭鸣音和刺耳的刹车声砸进耳朵里,像砸碎了一面玻璃,四分五裂的碎片把耳道刮得皮开肉绽。
余燃往前走,抬头看见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嘴角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
过了这条马路,就到车站了。
他抬步往前走去,北城的道路很宽,余燃走得很小心。
脚下的积水有些深,没过了鞋底,踩上去噗嗤噗嗤的。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就在余燃即将走到道路尽头时,一声轰隆的引擎声猛然如雷鸣般在耳边炸开。
余燃惊惧地扭过头,只见一道红色的影子朝他猛冲而来,对方看见他,连忙握住刹车,但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力被雨水中和,速度没有丝毫降低的趋势。
这情形根本来不及闪躲,余燃只能下意识拿行李箱挡在身前。他发誓,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迅速的反应。
行李箱缓冲了撞过来的摩托车。但余燃还是被撞飞了。他感觉身体腾空了好久,然后才重重摔落地面,背上的书包给他进行了二次缓冲,幸好包里都是衣物,并不坚硬。
但是他的后脑勺似乎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过,一股钻心的疼痛刹那间蔓延开来,占据了全部意识。
余燃感觉浑身支离破碎,他不知道骨头有没有碎掉,好像碎了,也可能是折了。但他来不及思考,眼前一片模糊。
完蛋了。他忽然想。
沈迟等不到他,会不会生气啊......
好不甘心啊,明明就可以见到的。
他明明马上就能见到他的。
想到这里,余燃就猛地失去了意识。
鲜红的血液缓缓晕开,随着水流绽开在攥着车票的手边。
*
齐安今天阳光明媚,下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但沈迟仍然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一点,最好直接越过等待,暂停在余燃回来的那一天。
但急切的心情很快被一通电话击得粉碎。
是余燃的手机打来的,但是通话人不是余燃,好像是医生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沈迟恐惧到分辨不出。他只听见对方说余燃出了车祸,流了很多血,正在抢救。
沈迟刹那间感觉天地颠倒,全身的血液刹那凝固,他死死扶住旁边的栏杆,抖着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的情况不好说,你赶紧赶到xx医院来,你不是他哥哥吗?他的手机通讯录没有其他备注,只有你一个,你要是知道他父母的电话赶紧联系他们。”
沈迟脸色惨白,他感觉浑身脱力但依然颤抖着开口“好的,我马上求求你们,一定要救好他。”
他飞速挂了电话,然后立即打给余燃父母。
陈雪听完后差点昏厥过去,他们火速赶到医院,却连余燃的面都见不到,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候。
三个多小时后,余燃才被推了出来。
幸运的是,除了脑袋后面的伤势比较复杂,其他地方的伤不算严重。医生说后续照顾得好,就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伤痕可能要留疤了。
陈雪和余景承这才放下心。
*
苏芸听说这事,立马订了和沈迟去北城的机票。
最近的车票也要等到后天,但沈迟没来得及出发,就接到了陈雪打来的一通电话。
“是小迟吗?我想和你谈一下。”
沈迟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难受最痛苦的对话。
上一次,陈雪和他讲余燃去北城的事,他还麻痹自己,这都是为了余燃的未来考虑,就算无法见面,也还能和对方联系。
但是这次,陈雪却对他说
“小迟,阿姨希望你和燃燃不要再联系了。你们联系得越频繁,燃燃回去的就更加强烈。”
“我们也是无可奈何,这一次他离家出走幸好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下次呢,我们又能怎么才能留住他呢。”陈雪的声音变得哽咽。
“阿姨也只能求你了,燃燃他太执拗,一时间跨不过这道坎,但其实你们这个年龄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呢?再过半年,就会发现这些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燃燃放不下,小迟你就狠一狠心帮帮他行吗?”
之后陈雪又和他讲述了事情经过,沈迟这才知道,原来余燃是瞒着他们偷偷溜出来的。
他太想回去,太想见到自己,在去车站的路上被一辆超载的摩托车撞进了重症监护室。
她也和沈迟说了余燃真实的境况,每字每句就像是一把把尖刃把他的心脏插得千疮百孔。等他听完,随之席卷而来的是滔天汹涌的内疚。
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放余燃去北城的。
或者再往前追溯,他不应该去招惹余燃,他就活该一个人孤独着,而不是贪恋那点温暖,把余燃拉进他的世界,最后害得他遍体鳞伤。
都怪他。
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拉着余燃不放。
他才是余燃一切不幸的根源。
沈迟听见心底传来一句句痛斥。
手机又响了一声,他收到了陈雪拍下的,余燃恍无声息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往日笑容盎然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浑身遍布伤痕,脆弱得似乎只要触碰一下就会失去呼吸。
这幅画面是他多年后仍在深夜惊醒的噩梦,也是他往后每次拥住余燃时心底涌起的一阵后怕。
沈迟浑身冰冷,胸口一阵窒闷,他忍不住蹲下身大口呼吸,紧接着心脏传来一阵阵剧烈的抽搐。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什么叫刻骨的痛,就像有人用匕首,残忍地剖开你的胸膛,把你护在心里的东西撕裂出来,然后当着你的面砸得粉身碎骨。
但沈迟不一样,他还要自己亲自动手。
他抖着手,给余燃的手机发送了最后一条短信。
“余燃,别回来了,我不会等你了。”
霎那间,身体恍如千斤重,但灵魂却空荡得满目荒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