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诚带着一家人来到天津,委托世衡和秀姑给找的房子已经找好了,离武馆不远的一所四合院,上房五间,中间是厅堂,东西厢房各有两间,院子宽敞明亮,倒是个挺不错的所在。
世衡也将家具都基本安置妥当了,晓岚和红梅还将被褥都预备齐全了,少诚将铁路公司宿舍里的东西全部都搬了来,就在此安了家。
少诚的宿舍因离铁路公司比较近,也还留着一套家具被褥,方便他工作之余也好歇息一下。
方才住下不上三天,家中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幼敏找到家里来了,她在京城将回南的一切都准备就绪,这两天就要出发,走前想再看看孩子,就跑来少诚的铁路宿舍里找,正巧遇见少诚中午回宿舍休息,就看见她在宿舍门口独自站立着,像是等待许久了的样子。
“少诚!孩子呢?我要走了,特别想他,我要见他!是送回老家了吗?”
“回了回了一趟,在祠堂里认了祖宗。”少诚一边打开房门让她进来,一边接过她的箱子放下,倒了杯茶递给她,“如今母亲月莺和孩子们都来了,这里住不下,我另寻了一所宅院安顿了。”
“那,我能去看看吗?”
“是这样啊,你知道你生汉杰时月莺怀的那个孩子吗?就是子航?前阵子回家的时候,子航不在了,病死了。
月莺如今有些痴傻,娘就把汉杰送到她面前,两个孩子长得也像,年龄差不多,月莺就当成子航来养了,十分疼爱。
如今你要去看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要戳穿这层,不然月莺的精神状态就有些不好说了。”
“怎么会这样?那我的孩子岂不变成是她的了?以后是管她叫娘还是管我叫娘?”
“无论怎么说,你的孩子本来就是她的,你的孩子也得管她叫娘,这个你争不过她的。
月莺如今把汉杰当成子航,这么疼爱他难道你还有何不愿意的吗?
疼爱他反倒有错了吗?”
“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疼!汉杰只有一个娘,那就是我邢幼敏!”
“你不要胡搅蛮缠,她原是正房娘子,无论你生多少个,也得管她叫娘,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邢幼敏哪里知道这些?
她圆睁了双眼,惊诧得连嘴巴都成了圆形“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属于她的?天下还有这个道理?这太可怕了!不行,我要把孩子要回来!”
“不行!你怎么这样出尔反尔的不算数呢?月莺对孩子那么疼爱,你不知感恩,怎么还想闹事呢?我告诉你啊,娘可是在这里,你不要瞎闹,还能见见孩子,如若不然,只怕连孩子面也见不着了。”
“李少诚!你们一家是要谋夺我的孩子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汉杰本来就是李家的孩子,你虽没进门,也是我李少诚的外室,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啊!幼敏,你听我说,如今你上南边去将养身子,孩子就交给月莺养着,等你身子好了,回来时我自有办法叫你进了李家的门。”
“我才不要进呢!谁稀罕你李家的门第!难道我邢家就辱没了你吗?我是怕孩子受委屈,也怕孩子将来不认我了。”
“那怎么可能呢?且不说月莺和我娘不是那样的人,况且还有我呢!你且去南边先将养身子吧,一切都等身子养好了再说吧。”
“可是我还是想看看孩子再走。”
少诚沉吟了半晌,叹息道“唉,好吧,是这样,我带你回家,你且不要着急进门,在门外等候,我先回去告诉娘知道,把孩子带出来你看看就好,记住了吗?听话就去,不听话就不去了。”
“行行行,都依着你,快走吧!”
两人来到家门口,少诚拍了拍门,门却是虚掩着,他用手指了指地面,示意幼敏在此等候,独自进了家。
他先是进自己与月莺的房间瞄了一眼,看到月莺正在领着汉杰看一本图画书,母子二人十分和谐,连少诚都觉得稀罕,嘴角不禁向上弯了一弯。
他并没惊动那母子,就悄悄放下门帘,来到母亲房中,坤娘正在屋里教婕儿做针线,一看见他进来,就开始埋怨“婕儿这手笨得,连个针都拿不住,认个线啊,比我都难,你赶紧找学堂让她念书去罢,这教得我眼睛都快瞎了!”
婕儿嘟起嘴不愿意“奶奶,您不说您这针眼儿也太小了,线也太粗了,倒怨我认不上!我就不明白了,何不将针孔做大一些呢?费这许多事,活没干一点,光穿针引线费一上午功夫,连我都要眼花了呢!”
坤娘把针线往头发上篦了一篦,指着婕儿笑道“这么笨的丫头,将来可怎么好!寻不下个婆家,看你还犟不犟!我说一句,你得说上一车!”
少诚等着祖孙俩的话有个停歇的时候,才对娘说“娘我有话跟你说,婕儿,你先去帮我泡壶茶,我渴了。”
婕儿懂事地去了,少诚才开口道“娘,幼敏在门外等着见孩子一面,她要回南边了,临走想再见一面。”
坤娘瞪了他一眼,想了一想说“论理,她现在有病,要出那么远的门,只怕一时半会难回来,想刚刚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少诚啊,你要想想看,这孩子既然给了月莺,月莺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看待,这是多不容易办到的事情啊?若是她三天两头来看,这母子俩的关系岂不闹僵?将来都是麻烦事,依我说,还是不看的好,最好永远不见面。”
“娘,她人都来了,就把孩子领出去见一面罢。”
“既这样,你叫她过来,隔着房门看一眼就走吧,别让孩子看见她,万一汉杰知道他娘来了,喊上一声,月莺这脑子转过弯来,再想哄她可就难了。”
少诚为难得想了一下,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照实出来回复幼敏。
幼敏两眼泛起泪光,一想到从此难见亲儿面,一想到从此孩子再不能叫她娘,一想到孩子就这样成了人家的,顿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她举起双拳使劲捶打着少诚的胸口,也不敢大声哭,咽泣着说“都怪你都怪你!如今孩子也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你要是这样哭哭闹闹,可没办法进去看了,快擦干眼泪!”
邢幼敏此时是案板上的鱼,只能听着坤娘安排,她跟随少诚进了厅堂,向着坤娘行了个礼,坤娘站在月莺房门口,向她点了点头,就掀开门帘一角让她看了一眼,幼敏看到汉杰在月莺怀中坐着,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在看书,月莺旁边还放了一碟小点心,不时往汉杰口中塞上一粒,那情形真比她这做亲娘的还要让人感动!
坤娘放下了门帘,示意幼敏出去,幼敏无法,只得跟着少诚出了门,慢慢向前走去。
她一言不发,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是样样俱全。
月莺比起幼敏来,细致耐心,在孩子面前更有亲和力,这是显而易见的,月莺已经生过三个孩子,教育起孩子来似乎也是得心应手,比幼敏对待孩子的粗暴脾气来讲,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娘,是孩子都会很喜欢的。
幼敏登时觉得在孩子的眼中,自己也是个失败的娘,不合格的娘!
她对自己无语了,她长了这么大,也是只有在林月莺面前,她仿佛是只斗败的公鸡,没有一点自信,没有一点狂妄,没有一点骄傲!
以往,她的父母家人,一提起她的成就,无不竖起大拇指夸赞,她也觉得自己是鹤立鸡群,别具一格,她觉得凭什么,只要是自己努力,没有办不到的,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少诚这里,她败了,在月莺这里,她败得更惨,月莺不费一刀一枪,她就一败涂地!
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比起月莺到底差在哪里,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错在什么地方,这些个问题萦绕在她心中已经多年,她日夜不眠不休,总是在追寻着这问题的答案!
其实她并不知道,月莺何尝不是在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何尝不是一样在用一生在追寻着同一个答案呢?
这答案是什么?
谁知道呢?
当你年轻时,以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你可能又觉得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
冥冥之中,是谁安排了这一切,相遇与因果,缘份与期待,这命运的宣判,不是今日来,便是明日来,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分离就在眼前,每一场分离,都是为着再次相聚,然而相聚会在何时?相聚会在何地?再相逢时,你可还是你,而我还是我吗?
幼敏暗暗咬了咬下唇,她不甘心,我一定会再回来的,我会夺回应属于我的一切,我决不服从什么命运的安排,我不认输!
“李少诚,抱歉,你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我给毁了,你欠我的,一笔笔都在我心里记着,总有一天,会到算账的时候的!”
少诚望着幼敏离去的孤独而倔强的背影,不禁有一丝悲凉的气息涌上心头。
被埋怨的,何尝不是一个苦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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