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春已经来不及多想,头顶上空凝聚起的鬼瘴重新躁动起来,谢尘身上牵出的那根红线晃动得极为剧烈,矮个儿几乎快要拉不住了,随着鬼瘴外遭的阴风开始旋动。
“施主,”谢尘在身后出声了。
顾含春提剑的腕子被他轻握了一下,眸光仍带着狠戾,转头问“何事?”
谢尘见他目露焦躁,面不改色,淡声道“这屋里有阵法,我们入阵了。”
谁知顾含春一声冷笑,单手抬剑看似轻巧地朝东南方的某个角落一掷,玄雷陡惊,一声女子的惊叫而起,让那把悬空直驱的长剑硬生生点在屏障上,几乎也就是同一个时候,谢尘听到一声传音入耳
秃驴!待着莫动,你身后有阵!
刹那间,眼前的一切都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身处的书房截然变了模样,随着长剑破空而过,那股散向八方的阴寒之气再次聚拢,房梁上挂满了白骨嶙峋的尸首,垂坠着手臂蔫蔫耷拉下来,黑血浓稠地落了满地淹到鞋底,腐臭酸朽的气息随风席卷而来,还未转身,已经贴上一具冰冷的躯体。
这小小一座知县府里,竟已成了一个可怖嗜血的人间炼狱。
“传雪!”顾含春撇开就要挂上脸侧的尸体,朝长剑刺去的方向一抬手,“回来。”
铮!——
只听剑鸣鹤唳,骨剑颤颤而动,重新朝他飞来。
“噗通!”地一下,它刚松,被钉在墙面似人非人的东西便跌到了地上。
这东西已经称不上是人了,五官畸曲,肢体化成一团,宛如陶泥那般湿稠稠地搅合在一起,勉强能分出一张人脸。
“救……救救我……”一道虚弱的女声从画皮般撕破的墙角响起,她浑身颤抖,抱膝蜷缩成一团,见到两人陡然出现当即强撑着身体朝谢尘扑来“师傅!师傅救我!”
谢尘面目和善,道了声“阿弥陀佛”,问“女施主可是知县的新婚夫人?”
女子青白着一张面皮点点头,嗓子眼儿都打着哆嗦“是……他!他不是人!”
顾含春一把握住剑柄,利落一甩剑,溅下数滴褐土色的点子。
他微侧过脸看回身,屋内一片昏暗血光,顺着沁冷的月色映入一双秾黑如清墨的眼瞳,霜雪一般透亮,半张傩面遮不住眼梢似力透纸背而来刀刀杀意,唇角紧抿,破烂蓑衣下一杆腰骨挺地笔直。
整个人好似映上一弧浅淡勾月的霜刃,衣裳济楚,身段劲削。
顾含春一把钳住僧人手上的串珠,谢尘微向后退了一下的步子倏地一顿,他顺了下眼皮朝秃驴身后的女子斜了一眼,未多说什么,只是同谢尘解释。
“你身后是阵眼。”顾含春面上无甚表情,背身垂下眼皮低低睨了眼摊成一滩的烂泥人,冷声道“你在永安县为凶几载,害人无数,天不收你,我来收你。”
庙鬼阴恻恻冷“哼”了一声“当年湛玄都未能伤我分毫——”
说着,他快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上下左右一轮,挑衅一笑“就凭你?”
顾含春却未管他言语里的讥讽,单手抬剑,凌空一指,一字一句咬的狠紧“太一山顾彧,执剑传雪,前来捉妖。”
只是话音刚顿,脑后便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
“啊!——”
还不等他回头去看,脖颈上猛不丁抚上一只微凉的手,谢尘长指如梅骨,指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仿佛一合掌就能掐碎。
顾彧眼光一沉,握紧长剑的手一顿,问“秃驴,你干什么?”
就听到身后快要贴上耳垂的呼吸轻轻扑来,带了股温湿的痒风,仍旧是谢尘的嗓音,出口却尖细阴沉道“小施主,你抬头看一看。”
还不等顾彧抬头,他便一只手同时从他背后弯过来,钳住下巴轻轻一拨,让他抬眼对上房顶用黑血画出的阵法,那阵法下的房梁上却悬挂着一股蔫耷耷的尸体,看样子是刚绞死不久,皮肤的颜色除了有些惨白,与常人无异——
是方才躲在谢尘身后的姑娘。
“我们踏进来时你便从知县身上换走了。”顾彧冷声道。
那只手慢慢从他细白的脖颈上稍稍上移,本应是黏腻恶心的动作,却因占着谢尘干净微凉的手,带了几分干燥绵滑的触感。
“谢尘”略带怜惜地在他傩面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幽幽叹出了声“从你踏进这里时我便注意到了,你杀过很多人,成千上万的人,你身上的杀气太适合我修炼,只是可惜了这漂漂亮亮的一张脸,修复它不知又要吃几个人呀?”
顾彧捏着剑的手一紧,眸底杀意顿现。
谁人都知江湖修士的青年才俊中生的最漂亮的一张脸在太一山,可谁人也都知,生着那张脸的主人最讨厌别人说他漂亮。
他冷着脸,问“湛玄的封印不会那般容易被打破,你是如何出来的?”
“谢尘”微微一笑,动作竟是有了几分女子的娇作,阴柔地捏着嗓音“奴家要感谢高僧留下的两片佛身金莲叶,若不是它……”
他声音又陡然变得粗沉,长指狠狠捏起顾彧两颊,迫使他后仰起脖颈“……怎会让我在那间破庙里困了一年!”
“不过呀……”那声音又娇柔下去,嘻嘻地笑起来“也是多亏它了,让我一年间吸足了真气……”
他又碎碎念叨了几句什么。
顾彧拧起眉,想着他提到的那样东西。
佛身金莲叶?
这不是高僧练成座莲金身才有的佛骨吗?若他真的已经练成了金莲,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在自己手上……
也不知说到什么,他又怒起来,捏在顾彧脸上的手又紧了几分“你们人啊……心都太脏……借我的名头去施那血阵,却又把我封起来……真是一丁点儿也不——”
他几乎都要咬牙地贴上顾彧的脸“知、恩、图、报……”
顾彧不动声色地问“你说的是原先的知县?”
“当然啦,”庙鬼在身后痴痴一笑,“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是谁叫他做的阵法?我看到那个人了,我还知道是谁传给他的密诏……”
顾彧面不改色“我不想。”
庙鬼仍拖着调子的声音一滞“……我不信你不想!”
“我真的不想知道。”顾彧凉飕飕道。
庙鬼……庙鬼被气笑了,“你别以为能激出来——”
庙鬼话音一转“——我本是想上你身的,谁知让这秃子站上了阵眼!”
他眼眸一眯,狠戾道“不过也没关系……我把这秃子杀了再去找你,也是一样的……”
只是他话音落地,一声铃音些微地响起,捏着顾彧的人动作一僵,霎时面如土灰,垂头望向自己握了一柄铃铎的右手。
右手轻微一抖,铃音更为明晰地响起——
泠泠
“不!不可能是——”
“施主认为贫僧不可能占回身躯?”那铃音震耳戳目而来,竟带着滔天的禅意,铺天盖地,声势磅礴。
“喵……”一声狸子含糊的叫响在厅堂内冷不丁响起。
两人齐齐扭头看向它,就见“谢尘”面上一阵扭曲,仍然控制不住地微一躬身,掌心摊开,在猫嘴上一停,被放上了半柄稍略变形的金铃。
庙鬼脸色唰——地变了,谢尘本就霜白如苍雪的脸更要白上几分,半边脸扯着嘴角,抽了抽“我的铃铛……我的铃铛……”
另半边唇角微抿,面若寒霜“施主说笑了,这半柄金铃本就是佛门遗弃之物。贫僧奉命来寻回它罢了。”
他单手抬上唇前,沉沉念起佛经。
“不……”庙鬼重新被打回姑娘身上,再也撑不起来。
她仰头望着那个宛如高山不可攀越的身影,面色冷然,俊拔的身躯,步履幌然一踏,庙鬼登时面色霎时青紫“你死了!你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