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苏迟去了同心桥,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处了。
灯火依旧,清河依旧,各有各的照应。
天气冷了,倒没有那么多的夜行人,从西南地来了些耍杂技的,在最热闹的银屏街找了处空地,摆了一个杂耍摊,有光着膀子的男子喝了口酒,对着火把一喷,大火骤起,温暖了冷夜,行人围成一圈,见此纷纷鼓掌,唯独这处热闹得很。
这些杂耍苏迟也是看多了的,生不出什么兴趣,只随意瞟去一眼,便要离开,不妨这时,一个男子站在了他们临时搭建的小台上,一下子比行人们生生高出一尺来。
男人带着面具,看不出样貌老少,不知道这狰狞的面具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身披黑袍,朝众人比化了一个姿势,再转身时,那面具竟然一变,又化成了另一幅面孔,他就一直变一直变,直到最后一层面具变走,露出了最真实的样子,原来是个五十来岁岁的老头。
众人看得高兴,掌声热烈,老头乐呵呵笑着,亲自抬着小锣讨要些奖赏,在叮叮咚咚的铜板里,一块颜色澄澈透亮的玉佩被人随意丢在其中。
老头张大了嘴巴,抬头看去,却见赏他玉佩的人已经快步离开了,他将那东西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赶忙对着远去的那人鞠躬道谢。
苏迟回了王府便请旨入宫,说要看望母后。
王爷孝顺,皇帝也应允了,第二日,苏迟带着些补品,去了长淮宫。
阮氏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她在院子边靠墙那处开了块地,最喜欢在里头种些菜,前些日子才种下的小白菜已经长得有手巴掌那么高了,因为太过密集,阮氏亲自把一些小嫩苗拔了出来,准备煮了吃。
苏迟蹲在一旁,将那小苗修了枯叶,整整齐齐理在小篮子里,让宫人拿走,又舀了一瓢水来,浇在母亲手上。
“你父皇昨日让宝和来告诉我,说是你今日要来宫里,倒也好,在这里住上一日,也陪我说说话。”
苏迟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这般乖巧听话的样子十分少有。
阮氏笑笑,拍拍他的手,道“你老实交代吧,究竟有什么事找我,我可不信是你思亲至深才来看我的。”
“还是母亲明白我。”苏迟轻轻笑道。
他给阮氏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放到她面前。
“儿子确实有一事需要母亲帮忙。”
他咳咳嗓子,后面的话有些难说出口,却还是道“母亲,您明日找个由头,让任家四女进宫来吧!”
嗯?阮氏不明白这个儿子是什么意思,他一直反对这门亲事,怎么又要那四小姐进宫来。
“你若是想见她就去宫外见,在我这里见算怎么回事。”她托着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气,才慢慢喝着茶水。
姿态娴熟,想来是喝习惯了。
苏迟也不好多说,估计因为今日的事,那人是再也不好得骗出来了,即便真把人骗出来,她也会死咬着嘴,不会说出真话来。
他坐在母亲旁边,悠悠说道“母亲不知,父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我退了这门婚事,我也无法了。西北民风开放,若是婚嫁,男女间也会见个面,略微知晓几分彼此样貌性情,可这信安就不一样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任家四姑娘长什么模样。”
阮氏看着儿子,没有直接答应下来,显然,苏迟的这个理由不能说服她。
明明前些日子还一脸为情所伤的样子,怎么如今又想着新人了。
定是有别的心思。
她也没有再问,只拟了旨,遣宫人到任家,说是大婚将至,要任四小姐明日进宫来,选几个自己入眼的宫人,婚嫁之后一起服侍她去。
凤旨来得又急又快,任家不满,却还是让任熙收拾一番,由任夫人身边的老嬷嬷明日陪着一起进宫。
晚间,苏迟住在了他尚是皇子时住的会宁宫,自他走后,这里一直空着,宫人们也经常洒扫着,就怕那一日王爷会回宫住上几日。
他的东西十分少,也不许人乱碰,一旁的镜台边,放着精致的小盒子,里头只放了两只金夹子。
夹子上没有花样,贵族女子们常用它夹在头发上固髻,自那日捡到它们后,一直想还给主人的,可惜几次都忘了,留到现在。
他把那小东西拿了出来,夹在了自己里衣襟口,也不会让人发现。
躺在榻上时,男人闭着眼睛,回想起今日在惠园见到的种种。
他原本以为是那个骗子认识任熙,才想着找其问个清楚,可今日发现,真相或许就摆在面前。
那么瘦削的脊背,一直精神地挺着,那姿态像那人骑马一样,他见过无数次,离自己那么近,如何会生疏。
真相好比那一层层的面具一样,慢慢被揭开了。
任熙那张脸他是见过的,平平无奇,可若是那张脸也是一层面具,不奇怪的,西北异人多,他以前就曾见过有人会制□□,戴在脸上就能换个身份。
若真相就是如此,那……哪张脸才是真的?
苏迟无奈笑了笑,这些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想确认清楚,她……是不是她。
任熙小时在宫里待过一段日子,对那里也不算陌生,只是再大了些,娘和爹就不再带她进宫了。
尚嬷嬷一直在旁边唠叨着,提醒她要时时注意宫中规矩,不可惹事。
任熙嗯嗯嗯点着头,脑子里却不甚清醒,自惠园与那人相遇,这两日来她都没有睡好。
她心绪不宁,一闭眼总能见到阮迟的影子,要是入了梦,他定是在梦里责怪着自己,惊醒时,一摸脸上,都是些黏黏的泪水,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哭了。
真是奇怪,明明前几日还不是这样的,吃喝照旧,游戏人间,她还曾暗骂自己没心没肺,说忘就忘,着实狠心。
有时一个人待着,思来想去才明白,其实只是不够爱罢了。
她爱阮迟,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她却不够爱他,做不到为他放弃一切。
自小她便明白,世间种种,入了极致之境就会朝着另一个相反的极端发展。
譬如前魏,昌宁盛世距今也不过四十余年,就被外氏攻占,改朝换代。
譬如任家,一门之盛,风光无二,可鼎盛之时一过,就走上了衰落,灭亡的道路。
而自己那不值一提的情爱更是如此,真爱到极致,便成了捆绑双方的绳索,成了扼制在喉咙处的铁手,一日比一日把人压迫得紧,到了最后,要么两败俱伤,要么你死我活,总得不到好结局就是了。
所以,像她一般浅尝辄止未尝不是好的,前有方向,后有退路,总不至于落得个你我难堪,要是真不爱了,甩甩袖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是了。
任熙一点一点给自己洗脑,直到站在长淮宫门前,她才想通几分。
宫人前来禀报,说是任家姑娘就在外头等着了。
阮氏看了一眼儿子,见苏迟放下一道帘子,隔开了来人。女人摇摇头,觉得十分莫名,若是想看看人家长什么模样,隔着这厚实的帘子如何看得到。
任熙轻轻走进来,脚步声都听不到,行礼问安,每一处都做的十分妥帖。
阮氏唤她抬头,仔细打量着人,容貌不算出色,可气质天真,看起来是个脾性温和的。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了任熙一些闲话,少女一一作答。
而帘子后的苏迟,自听到那声音起,他的头高高仰起,整个人靠在了红柱上不动。
男人嘴角弯着,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那神色却是一脸苦笑。
真的是她,兜兜转转,花费了那么多功夫找人,终究要他亲自来找。
不过是听到声音,看到背影,他就知道是她了。
男人重重喘了口气,他第一次感谢父皇没有同意他退婚。
是任熙呀,原来她就是任熙,苏迟闭眼,心里一次一次念着这名字,以前的疑惑现在都有了很好的解释,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只敢晚上偷偷溜出来玩,她身世显赫,所以从不让他送她回家,那日分别,她说自己的爹娘不同意她嫁人,如何会同意呢,她已经和皇室有了婚约了啊!
原来银屏街小巷里不是他们的初见,她“新婚”之日二人就已经见过了,可她既然知道吴淮死于他的剑下,为何还会与他有一番交际。
是耍玩他么?爱上了,玩够了,再一脚踢开,再不理会。
原本失而复得的心情现在又低落了几分,男人慢慢低下了头,脸色是难得的失落。
任熙朝帘子后面看了一眼便收回眼神,后面是有人么,她总觉着有个人站在那里听她们讲话,是宫人么?
察觉到她的眼神,阮氏起身,说现在就要带着任熙去偏殿找几个适眼的宫人,以后陪嫁到王府也顺心些。
任熙规矩地跟在阮氏后头,听她吩咐。
本来是要留着人用早食的,可少女句句都是不敢叨扰之语,阮氏也不愿强留,遣人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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