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伏尔甘,看见你没脑袋的身体拿着锤子追杀他,我都有点害怕了。”
鲁斯咧着嘴,貌似没心没肺地笑着,甚至还开了一个绝对算不上好笑的玩笑。
但伏尔甘却并不为之气恼——别误会,他不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如若鲁斯毫无理由地开这种玩笑,他一样也会生气。之所以无动于衷,只不过是因为他太了解黎曼·鲁斯了而已。
他知道,芬里斯人不过只是在试图活跃气氛。
但他并没有笑,他没有笑的理由。这个笑话不好笑是其一,再者,他现在没有幽默感可供分配。
鲁斯自讨没趣,却也并不气恼。实际上,他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刻的平静。
老练的猎手会告诉你,保持缄默的狼才最为危险。那代表它们已经做好袭击的准备了。
他们行在黑暗中。
周身是一望无际的黑与暗,科兹曾在进入的那一刻说这里有点像是他的国度,但在他伸手触碰了那些黑暗过后,他便收回了这句话。
他的面容变得紧绷,同时紧紧的抿着嘴,像是正在压抑行使暴力的冲动。
作为同样能够穿行于阴影与黑暗中的人,科拉克斯则更为谨慎。
群鸦之主抱着双手,走在队伍最后,阴影遮蔽了他的面容,只有两点银色的闪光在黑暗中闪烁,那是他正在观察这片黑暗的证据。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法师走在最前方——理所应当。
他和任何一个原体比起来都算不得高大,甚至显得有些矮小。可他走在黑暗中的模样却坦然自若,仿佛他一早就清楚这里的情况。
“老师。”
罗伯特·基利曼尝试从他的老师那里获得一点有关此处的知识,于是他问:“这里是何处?刚刚的那幅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囚笼、监牢、地狱。你可以挑一个来形容这里,你也可以用医学名词来解释,比如,这是一个患上了上百种精神疾病之人的意识空间。当然,如果要我来选”
法师似笑非笑地回过头:“这里是马格努斯的地狱,由混沌一手铸就。”
“但是,奸奇——”
“——奸奇只是其中一个。”
法师转过头去,打断了基利曼的话:“他的灵魂碎成了很多片,我的学徒。许多个片面的意识显然是无法在亚空间内保护自己的,因此,很多东西都想分一杯羹你明白吗?”
他所使用的词语在那一瞬间让基利曼不寒而栗。
‘分一杯羹’。
就连最擅长把弄灵能的马格努斯,也会成为恶魔的食粮?罗伯特·基利曼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气,唇齿之间颇觉寒冷,而他知晓,这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在这里,他并不需要呼吸。
“船长,我们要去往何处?”圣吉列斯轻声开口。
大天使的表情并不能算得上是好看,自从进入这里以后,他的羽翼便在一直散发微弱的亮光。
很难说这是本能反应,还是他有意为之。跟在他后方的福格瑞姆一直在行走的间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这对羽翼,心里总有种蠢蠢欲动的冲动。
“去往何处你提了个很有趣的问题,圣吉列斯。在一份古老的神话中,地狱是有层数的,依照受苦的程度与时间大致分为了十八层,其中有一层,名为无间。”
法师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声音平静地说:“无间之意,可以分为五种。而最适合用来描绘马格努斯当下状态的”
他总算轻笑起来,打了个响指,四周的黑暗骤然挤压而来,带着他们极速坠落。猎猎风声传来,呼啸而过的画面变成碎片似的的模样,极速掠过,而在这黑暗的最底层
有人正在痛苦的尖叫。
察合台可汗闭上眼,不愿像其他人一样去看那下方的景象。他只是叹息。
他唯有叹息。
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长久地、稳定地燃烧。
那刺鼻的气味传至他的鼻腔,受苦者毫无知觉地深吸一口。昏沉的梦境开始继续,痛苦永无止境地继续铺面而来。在梦中,他正在旁观一场战斗。
一场他已看过无数遍,却仍然要继续的战斗。
“死啊!伏尔甘!死!”
恶魔吼叫着,同时迅速念动咒语,可怕的法术让它的兄弟在瞬间窒息:“快死吧,伏尔甘!”
它明明是在吼叫,但这声音听上去却像是在恳求。没有比这更加色厉内茬的战吼了,听上去简直让人觉得可笑,可惜,这里唯一能听见的那个人正处在死亡之中。
理所当然地——事情并不如它所愿。
巨人再一次醒来。
千疮百孔的身体迅速恢复。他不为所动地呕出一大口鲜血,随后用右手开始在地面上摸索,直到找到他的战锤。粗糙而黏腻的手感传来,他满意地喘了口气。
然后他站起。
然后他朝着恶魔冲来。
有那么一刻瞬间,受苦者很确信,恶魔的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干脆就此放弃。
他非常确信,因为他当时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在下一秒,至高天内的某个意识便替他抹去了这份退缩,转而让更为旺盛的怒火取而代之。这份虚假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让它再一次地咆孝起来。
“你为什么就是不死呢,伏尔甘?”
恶魔失望至极地凝视起它的兄弟,然后再度开口,语调近似叹息。如同一个被拒绝的智者,站在人群中对他眼中的愚夫与碌碌众生嘶声大叫。
“你就不能躺下来,不再站起吗?我还要杀死你多少次?你看不见他正在操纵你的生命吗?行行好,伏尔甘,聪明一点,躺下吧!”
黑肤的巨人无动于衷地继续前进,伤势没有完全恢复,他走起来仍然一瘸一拐。但是,在这个瞬间,他便是世界上最为执着之人。没有东西能阻止他的前进。
“因为我必须杀了你。”
吐着血,巨人如此回答:“你必须领死,然后我的兄弟才能安息。”
“该死的,我就是你的兄弟!”
恶魔大喊起来,同时迅疾地后退,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捕捉。它本可以用这样的速度去杀死伏尔甘,可它现在只想远离他。
“不,你不是。”巨人的声音冷硬如钢铁。
“难道你要用外表来评判我吗?!”
黑肤的巨人停在原地,恶魔微微一怔,以为自己的话让他有所动摇。
谁知,巨人却只是举起了自己的战锤,在那上面,有漆黑的粘液正在缓缓滴落,与马格努斯的鲜血混在一起。滴在灵骨桥上,蔓延出蜿蜒的痕迹。
“你看不见吗?”
巨人低沉地问。
“你闻不到吗?这种恶臭,这样的污秽它代替了鲜血在你体内流动,告诉我,马格努斯,用你超越我几千年的学识告诉我——难道一个活着的人,他的血液会是这副模样?”
“我什么都看不见!”
恶魔大吼起来。
“那上面除了我的血以外还有什么东西?!你简直就是疯了,伏尔甘!为什么你看不见真相?父亲的计划不会成功的!他太偏执了,他疯了!就算是你,也应该看得出来!”
他摊开双手,癫狂地指向四周,随后又用脚跺了跺灵骨桥:“我们正身处两个世界之间的夹缝,伏尔甘!你难道看不见?!”
巨人不答,继续前进。于是恶魔气急败坏地再度伸手一指,让他的心脏停跳。它迅速接近,随后一把扯下了伏尔甘的头颅。
这一切徒劳无功。
十几秒后巨人再度站起。然后,又是一番争斗。
“停停下,兄弟。”
恶魔喘息着退后,疲惫在那张变得可怕的脸上蔓延,占据了每个角落。它几乎是在哀求:“停下,好吗?我们不必战斗。”
“不。”
“你——你这个愚夫!”
“或许吧。”
黑肤的巨人并不反驳,只是以堪称缓慢的速度继续接近它。
“我或许真的很蠢,我自己也知道,我比不上你聪明,马格努斯。但我知道我在为什么而战,我也知道有哪些东西是真正不怀好意的怪物。”
“而你看不见,你有眼睛,也有眼界,看的比我们都远。但你就是看不见它的到来。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
他举起战锤,沉默着朝恶魔扑了过去。
一记挥击打碎了它的半个颅骨,伤口里露出的骨骼结构怪异至极,简直就像是噩梦的叠加。
亚空间的寄生虫在其中蠕动,密密麻麻,一条接着一条地从里掉出,取代了鲜血。白色的卵在伤口内侧涌动,孵化出更多,旁观的受苦者几欲呕吐。
恶魔嚎叫起来,试图后退。它用左手捂住自己的脸,空出的右手不停地动用灵能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屏障,试图用这些来阻挡巨人的接近。
第一道屏障被轻而易举地摧毁,第二道也是如此,十几道屏障在几秒钟内被相继以锤击打的粉碎,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恶魔的尖叫声开始愈发剧烈,它已经感到了死亡的到来——但是,在最后一刻,有蓝色的光芒乍现,帮助着他使出了一个偏移立场,偏移了战锤的落点。
这把血淋淋的武器脱手而出,巨人用左手握拳,朝恶魔的脖颈打去,一道咒语却令他在片刻之间粉身碎骨。这不是恶魔的手笔,它却以为是自己的。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
恶魔喘息着后退,曾经满是智慧的独眼里只剩下一片癫狂,与涌动着的蓝色光辉。它开始对着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讲话,长篇大论,语气激昂,像是正在演讲。
“你甚至不知道你战斗的原因,你这个蠢货!但我知晓!父亲以为他能永远瞒着我,他以为他可以独享这些宝贵的知识!他错了!我——赤红的马格努斯的智慧,足以和他匹敌!我也同样应该享有这些知识!他他不能做一个自私的人!”
受苦者茫然无措地苦笑起来。
愚蠢啊,马格努斯,你是何等的愚蠢。
那怪物用她的手遮住了你的眼眸,而你却一无所知。你成了怪物,却满心欢喜。你弑杀兄弟,背弃父亲,却认为都是他们的错
他叹息着跪倒在地,想死,但无法死去,甚至无法闭眼。他只能继续开始观看这场惨剧。他没得选。所谓的选择其实早在一开始就已经被剥夺。
更不要提,他其实也已经知道结局。他正在一个死人的最后记忆里受着折磨。
于是,他看着伏尔甘一次又一次地被杀死,看着恶魔用尽各种手段试图杀了他。到了最后,甚至只是想要减缓他的移动,让他别再追来了。
恶魔最开始趾高气昂,带着傲气俯视它的兄弟。而现在,它是一个惶恐的疯子,恐惧着试图逃离这场战斗。
可惜,它并不能——它已经不再具备所谓的‘自由意志’了。
巨人再次站起,握着战锤,像是战斗开始时那样。
他的盔甲已经彻底破碎了,他的骨骼被粉碎过无数次,头颅也被斩下无数次。他被窒息、被放血、被闪电击中、被分尸,甚至试过各种恐怖的、能在几秒钟内置人于死地的癌症。
然后他站起。
一如既往。
伏尔甘并不说话,也不言语,只是提着锤子朝他的兄弟走去。
长着鸟足与羽翼的恶魔单膝跪地,那张异状的脸成了可笑的肖像画,鲜血在其上形成蜿蜒的痕迹。它捂着自己的脸,被砸碎的下巴没有恢复,口水从缝隙中和扭曲的虫子一同掉落。
它呜咽着,含湖不清地朝着伏尔甘伸出一只手,连连摆动:“别打了,伏尔甘——别。别打了。”
动手。
别听它的话,动手,兄弟,动手。
受苦者咬紧牙齿,眼睛瞪得大大的:动手,伏尔甘,动手。快杀了它,不要被它欺骗,它正在故意示敌以弱,不要让它的法术成功释放。别围着它转圈,谨慎地打量了,它在利用你,快杀了它!杀了它!
终于,他咆孝出声,那声音在黑暗中滚滚而去,像是被正在山谷中肆虐的雷霆所噼断的树木发出的哀鸣。
“杀了它!”他哭喊着说。“求你了,伏尔甘!就这么一次——杀了它吧!杀了它!”
理所应当地,巨人提起锤子然后,一如既往地没有落下。
这是他的记忆,记忆是不会改变的。
他已经记不住自己看了多少遍了,一千遍?五千遍?还是一万遍?他记不清,他也不想记。他想死,但他死不了。
受苦者清晰地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恶魔会释放一个幻术,将伏尔甘带往尚未被焚烧的普洛斯佩罗。在那里,它会变成被腐化之前的模样,向伏尔甘讲述它为何要这么做,向他讲述一切
再然后,它会发现,其实伏尔甘根本就没有受到它法术的影响,那个在幻境中与它对话的人是它的父亲。
父亲。
受苦者艰难地爬起,想要站立以观看那个正在以伏尔甘外表向恶魔讲述一切的人——他想忏悔,想道歉,想弥补,但他只能看,只能听。
他听见他的父亲以伏尔甘之面貌缓缓开口。
“你总是如此的自以为是,马格努斯。你总是只看见他人最坏的一面,以此来为自己的罪责开脱。你为什么就那么想要知道网道计划的全貌?知道它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曾经被警告过无数次,不要去探知亚空间,不要去和它嬉闹玩耍。你并不听,无论谁来劝,你都不听。你始终忍不住,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比其他人懂得更多。”
“可是,凭什么呢?纵观我们所有人,只有你一直在哀叹父亲不告诉你他的计划,圣吉列斯没有,我也没有,我们都不为此感到愤怒。而你,你满心的傲慢被他无视了,于是你开始自己钻研,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
是啊,凭什么呢?
受苦者苦笑起来。他已有答桉,甚至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他没有任何的办法去补救。
对于一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人来讲,这是最为残酷的刑罚。
“因为我的傲慢,父亲。”
受苦者低沉地回答。
“我自视甚高,因此觉得理应知晓。我因为博览群书,所以瞧不起鲁斯,觉得他野蛮、茹毛饮血。结果到头来,我才是看不真切的那一个。”
“我总是会做出最坏的选择我是个好人吗,父亲?我总是在不该优柔寡断之时优柔寡断,就好像我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救下那些即将遭到轰炸的难民我知道他们会死,荷鲁斯攻占皇宫之时,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死,但我仍然去做了,我那时已经——”
他叹息。
“我已经是个怪物了。父亲。可我偏偏在那时还有一点善良。这样残酷的玩笑,在你眼中,你觉得如何?”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从他的头顶传来,带着点笑意:“你父亲现在并不在这里,我代他回答吧,马格努斯——硬要说的话,这个玩笑其实挺不错。至少我很喜欢。”
他骇然地抬起头,然后看见绝对无法接受之景象。
他的兄弟们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