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晴天霹雳,简直是晴天霹雳。
十七名阿斯塔特的表情正迅速转变成一种茫然,他们超人的心智似乎也无法在一瞬间就接受这个震撼性的事实。何慎言也从没指望他们能够一时半会接受这种事——打个比方,这就相当于让你重新认个爹。
考虑到原体们对他们各自子嗣的影响性,这件事恐怕比重新认爹还要严重。
法师抬起头,凝视着教堂天花板上的浮雕。
雕刻家本人手艺不错,他将众多阿斯塔特迎战恶魔的场面雕刻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这座教堂是那颗星球上仅存的原生产物,没有被法师做过任何改变。
过了一会儿,伊齐基尔才开口说话,他的喉咙里像是塞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嗓音干涩,帝国的通用语言低哥特语在他此时说来显得几乎和高哥特语一般晦涩难懂。
“这大人,您可有证据?”
何慎言看着他,那张坚毅的脸上此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动摇。他摇了摇头:“更具体的事我没法对你们说,但我可以透露一些嗯,小小的猜测。”
“母星的毁灭会导致档案丢失,而在一场大规模的战役里损失惨重,所有老兵尽数战死传统断代这种事并不少见。”
他的手指敲击着布告台的木质桌面,若有所思地说:“战团的历史遗失,你们又将自己的缺陷捂得紧紧的,不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很惊讶你们会认为自己的原体是基利曼。”
他说着说着,居然笑了起来,话语中对于那位极限战士之原体更像是在平辈论交,而不是称呼一位仅存的基因原体。此等态度难免令座下的一些阿斯塔特有些愤慨。
何慎言将这些东西尽收眼底,他未作评价,只是淡淡地说:“你们迟早都是要接受这件事的——另外,大可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秘密。在这艘船上,没人能将你们打成异端。”
他的话中带着绝对的自信,几乎称得上是傲慢了,他似乎完全不把审判庭放在眼里。
伊齐基尔深吸了一口气:“大人,恕我冒昧,您到底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
法师站在布告台上毫不在意地如是说道,战舰外层淡蓝色的荧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他身上,面容一时间显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两点金色的火焰还在坚定燃烧。
伊齐基尔陷入了一种恍惚,他的大脑皮层传来一阵刺痛,随后竟然直接‘看见’了某些事物。
那个男人的身边此时多出了一个由洁白光点组成的人影,背生巨大的双翼,伊齐基尔同样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一种结合了慈爱、怜悯、愧疚和痛苦的目光,犹如实质。他怔怔地望着那个空无一物的方向,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种巨大的悲恸彻底袭击了他的心,伊齐基尔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噌的站起身,头盔掉落在地,在那暗红色的地毯上滚动。他的兄弟们在他身后站起,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连长。而后,他们发现,他在流血泪。
两行晶莹的鲜血从他的眼眶中缓缓滑落,伊齐基尔无力地跪倒在地,从喉咙中发出仿佛灵魂被撕裂一般的痛苦喊叫——那声音令人怀疑,他是否已经死去。因为只有在地狱里哀嚎的灵魂们才会如此痛苦
何慎言转过头去,他的右方空无一物,但法师却对着那里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像是在问好。
两分钟后,伊齐基尔重新站了起来。
那两行鲜血泪滴依旧在他的脸上,像是凝结了一般逐渐渗入皮肤,留下两道暗红的狰狞泪痕,在此过程中甚至还使他的皮肤嘶嘶作响。
但伊齐基尔却像是对此恍然未觉一般,他来到何慎言面前,单膝跪在地上:“那是祂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法师朝他眨了眨眼,随后笑着说:“看来你资质不错另外。”
笑容在顷刻间消失了。
“深红之刃战团第三连,我以帝国的名义征召你们在这艘船上服役——我们身处敌人的包围圈之中,可能没有支援,我们或许明天就会死。而甚至可能没人会知道我们曾经在此为了帝国奋战过,你们愿意吗?”
伊齐基尔和他的兄弟们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答案甚至都无需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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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是叛徒。
吉瓦多伦坐在自己的房间之中,按照他的特别要求,船上的智能法阵为他安排了一个没有任何家具的、空荡荡的房间。
这里甚至连灯都没有,与其说是休憩之所,倒不如说是一座牢房。
吉瓦多伦就身处牢房之中。
他紧闭着眼,额头上青筋暴起,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在战斗结束后,他发现了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屠夫之钉远去了,可它造成的影响却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消除。吉瓦多伦在战斗中完全无法遏制自己的狂怒,他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强烈的自毁倾向中,如若不是何慎言抽出手给他上了个魔法护盾,此时多半早就已经死了。
他完全摒弃了防御,只是一心挥舞着那把老旧的链锯剑,疯狂地朝着恶魔们进攻。他无视它们的利爪与武器,无视它们的力量和诡异的巫术。甚至就连从它们那堕落的唇舌之间吐出的毒液也被这个战士无视了。
他所渴求的仅仅只有死亡。
而这狂怒甚至在战斗结束后的现在也并未结束,早在他于通讯频道里说话时,吉瓦多伦就发现了这件事。他不间断地咬破自己的舌头,用犬齿摩擦伤口,鲜血和不间断的细小疼痛反倒令他稍微有些适应那种愤怒了。
吉瓦多伦现在只求一件事:清醒,然后为了帝国死去,以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
他不能忘记自己还是战犬时的军团,和在那之后的军团以前浑浑噩噩的活着还好,现在脱离了屠夫之钉能够正常思考了,他反倒无法忍受了。
严丝合缝的墙壁上裂出一道缝隙,舰桥外的光芒透了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安格朗看着他,突然伸出手将他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你在战斗中的表现是什么情况?”
“原体,我”吉瓦多伦羞愧难当,说不出一句话。
安格朗没有轻易地放过他,他严厉地注视着吉瓦多伦:“你是个懦夫吗,吉瓦多伦?”
阿斯塔特猛地抬起头,双眸赤红:“不,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表现得毫不在乎,一心求死?”安格朗怒骂着他。“你的职责和服役还未结束!你还没有被从医学上宣布死亡,你依旧能够挥剑——告诉我,吉瓦多伦,你到底是不是一个懦夫?!”
“我不是!原体!”
“不,你是!”安格朗愤怒地看着他。“我看到的是一个躲在黑暗中自怨自艾的懦夫,一个甚至不敢扛起责任,只会逃跑的废物!”
他的咆哮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死亡是祂的恩赐!只有在你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后,你才能结束服役,吉瓦多伦!你的服役尚未结束,你的服役才刚刚开始!”
安格朗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看着我!”
“你的兄弟们被亚空间的恶魔腐蚀了,他们原本的高贵形态此时变得亵渎又低劣,意志也和野兽无异——你或许是他们中唯一清醒的那个,只有你能终结他们可悲的宿命,而你现在却只想着自己能否自私的去死?”
吉瓦多伦看着他,看着这来自另外一个宇宙的安格朗。他的脑后没有屠夫之钉的痕迹,但那充斥在他脸上的愤怒依旧货真价实。
吉瓦多伦沉默了,良久,他才颤抖着开口:“可是,我是个叛徒,原体。”
“你不是,吉瓦多伦。”安格朗松开手。
“吞世者吉瓦多伦已经死了,现在站立在这里的是吞世之勇第一连的连长——军团会复兴,我们会从灰烬中升起,过往的耻辱与背叛需要我们以鲜血偿还!以你的鲜血、以我的鲜血、以敌人的鲜血!”
安格朗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士兵,你的服役从现在开始。”
像是本能一般,吉瓦多伦双脚碰撞,身躯站的笔直。灰败的光从他的脸上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新生般的诚挚表情——他坚定而沉稳地回答:“遵命,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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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们的谈话还算顺利?”
安格朗在甲板上撞见了法师,他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原体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
“你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或许不能用偷听来形容,安格朗,你们俩的嗓门都挺大的,对于我这样的凡人来说,想不听见都很难。”何慎言一本正经地说。
安格朗决定略过这个话题,他从来不以口齿伶俐著称,干脆直接谈起了另一件事:“那些深红之刃战团的人怎么说?”
“我得再提醒你一次,我的朋友。”法师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们是忠诚的,你的称呼是不是得变化一下?”
他含糊其辞的话让安格朗皱起眉头,原体尚未理清他那隐晦的暗示是什么意思,视野里就被一片白光充满了——一个背生双翼的灵魂站在他面前,正好奇地看着他。
“”
安格朗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看来我们的父亲说的是真的,原来真的有平行宇宙存在。”祂温和的微笑着,虚幻又真实的英俊脸庞上带着一种善意。
“你不能未经允许就把我拉进这种幻象里。”安格朗的语气很冷淡,考虑到在另外一个宇宙圣吉列斯对帝国做了什么,他的反应不足为奇。
偏见是人类最为根深蒂固的陋习之一——就算是在原体身上,也很难更改。这些超人拥有着帝皇赋予的伟力,比凡人强大,但却仍未超脱情感的桎梏。倒不如说,他们的情感最为强烈。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我注意到你对我的那些孩子有很深的偏见。一次谈话应该能够帮助我们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圣吉列斯依旧微笑着,没把安格朗冷淡的语气当一回事。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省省吧。在他们证明自己之前,我是不会——”
“——按照你的逻辑,我素未谋面的兄弟,你也得先证明自己,我才能信任你。”
圣吉列斯轻飘飘地用他的逻辑将他绕了进去,他眨了眨眼:“要知道,你在我熟知的历史里可是做了不少大事。”
“你不是死了吗?”安格朗再次扯开了话题。
圣吉列斯的笑容变得有些悲伤:“是的,我当然死了。圣吉列斯已然逝去,再也无法回来。但我还能有一点小小的精魄在亚空间里飘荡,就当是为帝国做一点最后的贡献吧。”
放屁。
‘一点小小的精魄’能把我拉近幻象?你这说谎不打草稿的谎言家安格朗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说够了就让我回去,我没有时间和你耗。”
“先别急,我的兄弟。”
“我不是——你的——兄弟。”安格朗呲着牙,将声音拉得很长。
天使却无动于衷:“你无法更改这既定的事实,安格朗。不过,既然你不想听我这么叫你,那我也不会强迫你的耳朵。”
“听好了,安格朗。帝皇知道那位法师和你想要干什么,但他没法亲自前来或是联系你们。在这个宇宙内,我们的父亲有太多东西需要在乎了——那把椅子对他的折磨正在日渐加深,我很怀疑算了,当我没说。”
天使的声音变得虚幻了起来,安格朗感到一种推力,他被推出了那幻象之中,只剩下圣吉列斯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切记,万事小心。”
安格朗低下头,张开自己的右手,那宽厚的手掌心里正躺着一根洁白的羽毛。
“那位大天使还真是慷慨”何慎言有些惊讶。
安格朗随手将羽毛扔给他,用脚指头想他都知道这东西肯定不是给自己的,而他也没有贪污这种卑劣的想法。
他只是问:“慷慨?”
“是啊。”
法师面带怜悯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根闪烁着淡淡光芒的羽毛,语气轻柔:“对一群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子嗣都能做到这种地步,或许我不该说他是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