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当铺的装潢都用了深棕色的橡木。整个环境仿佛有实质性的力量叫人沉静,告诉来的客人别着急,想好了再当。
冉阿让做过园丁,自然知道橡木有多贵重。
他跟这环境格格不入,从帽顶到鞋底没有一点跟这里相配。但他挺直了腰背,走向柜台。
“您好,我来典当东西。”冉阿让语气沉稳,他在背包里翻找一会儿,拿出了一根银餐勺。“请您给这个勺子估个价吧。”
冉阿让没有一次性拿出餐具来当,他拿这根勺子做试探,如果估价低于法郎,他就去找下一间铺子。
店员并没有因为冉阿让的外貌衣着怠慢他。他在这铺子里工作多年了,什么人都见过,一些被夺了爵的贵族,甚至混得比乞丐还惨。
店员戴着手套,拿起这根雕花大勺。他仔细看着,找到了一处细小的银标。
店员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儿,他拿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如果他没有看错……
这是路易十四的标志。一个皇家器具。
“先生,请您等一下。”
为防止认错,店员拿出了一本册子,上面记录了每一年的官银标记,而波旁王朝的每一任皇帝都给皇室用具打上了自己的特殊标记。
店员又仔细对照了一遍。
没错,是太阳王的标志。
“请问好了么?”
冉阿让看着店员又是拿放大镜又是拿厚册子的,难道银器有问题?他只知道这是古银器,难道主教的银器有特殊的印记吗?
“先生,请您耐心等一下。您的银器价值不菲,我做不了主。”
店员决定先稳住冉阿让,他去后间找店长来应对这件事。来典当官银的常见,但遇到来当皇家器具的,这情况,太特殊了。
店长正在陪菲利普挑古董。菲利普看中一个鱼跃龙门彩色珐琅座钟,钟顶的立体鲤鱼栩栩如生,色彩绚丽,据说陶瓷表盘上那奇怪的时间数字是中文。
店员匆匆过来,附在店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小策林根先生,您先看着,我那边有事处理。”店长招手让先前的店员招待着菲利普。
冉阿让见店员带着一个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走来,看衣饰比店员高级许多。他心下忐忑,不想把事情搞大,只是当个勺子需要这样麻烦么?难道他们怀疑银器的来源了?
“先生,我可以看看?”店长问冉阿让。
冉阿让点头。
店长拿起那根勺子,戴上了单片眼镜仔细看。
没错,路易十四的鸢尾花标记。
店长放下银勺,上下打量了一眼冉阿让,不免内心起疑。他们不收赃物,但即便是贼也偷不到凡尔赛宫呀。
皇室器具流落民间还有一种可能,大革命时期那些暴民冲进凡尔赛宫劫掠了许多东西……
官银流通并没有什么问题,那些贵族手里的银器基本上都是官银。但皇室器具跟普通的官银不一样,他们店铺也不是不能收,毕竟皇室现在也在往外卖东西,只是这种东西放在拍卖会比较常见,来当铺典当只能说这个男人不懂行。
店长想也许自己可以开个最低价收了,然后放在拍卖会上再赚一笔。
路易十四时期的银器距离现在不过一百多年,但华美程度是后来任何官银所不能及的,而且法国人怎么说都对太阳王有种莫名的喜爱。那是他们光芒万丈的皇帝陛下,带领法国走向了欧洲霸主的宝座,见到太阳王的标记,他们就想起过去的光辉岁月。
冉阿让注意到店长的神情,他很不安。难不成银器真的有问题?他们起疑了?
“先生,我给您这个银勺估价法郎。”
店长压着价,他做好了男人讨价还价的准备,法郎也不是不可以。
听见店长报价,冉阿让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倒吸一口凉气。上帝啊!法郎!居然比他预计的高了法郎,他要在监狱里做年工才能买这一根勺子。
他有些眩晕,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钱。他一阵狂喜就要答应成交,但随即想到,银器要整套出售才有价值,说不定他能拿到法郎呢!
冉阿让稳了稳心神。“先生,其实我不只这一根勺子要典当。”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套餐具摆在柜台上。
店长和店员都瞪大了眼睛。店长一激动,大跌眼镜,还好单片眼镜有银链系着。
“先生,请往这边来,我们详谈。”
这是条大鱼!
店长领着冉阿让往楼上走。二楼设有贵宾间,专门给贵族和富商休息商谈。
由于当铺和古董铺同属一家,楼梯和二楼都是共用的。
古董铺那边,菲利普非常心仪这个彩色珐琅座钟,他基本没有什么犹豫就买了,让店员包起来封好。
“还是老样子,送到你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店。”
这就是菲利普喜欢这家店的原因,在荷兰有分店,这样他就不用自己找人运回去了。服务菲利普的老店员麻利地给座钟包裹好封入塞满稻草的木箱,在木箱上打了一个标记。
阿姆斯特丹的店员见到这个标记就知道是策林根家的东西,会直接运到策林根庄园。
现在菲利普心情大好。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不仅生意顺遂,还淘到喜欢的东西。他不禁轻轻哼了一段“不要再飞了,花蝴蝶”,也许可以订一张《费加罗的婚礼》的票?他好久没去巴黎歌剧院看戏了。
正当他准备再逛一眼就离开时,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男人被店长引着走去楼梯。嗯?这个男人不就是刚刚在自己店门口停留张望的那个吗?
菲利普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的阶级,这种人来这间当铺都是稀罕事,毕竟香榭丽舍的服务对象可没那么广泛。底层人即便急缺钱用要典当东西,都是选他们附近的铺子,而且多半当的也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这间铺子不是什么垃圾都收的。
看店长殷勤的样子,这个中年男子的形象在菲利普眼里顿时充满了神秘感。菲利普被勾起了好奇心,正巧他心情愉悦又没有要紧事。人闲就爱凑热闹,于是他走了过去。
冉阿让跟着店长往店铺里走,他见到一座橡木宽楼梯,楼梯上铺设了花纹繁复的地毯。这样的装修,冉阿让只在土伦市政厅里见过。那时土伦市政厅重新装修,活计都让监狱的苦役犯包圆了,市政府有他们这些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冉阿让想到了沙威,年纪轻轻就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你们这些蛀虫!偷什么懒!”烈日下,没有一丝风,他驮着沉重的木料和石料行走,沙威拿着棍子在旁边监工。
土伦市政厅的橡木门和橡木楼梯就是冉阿让亲手锯的。
冉阿让踏上柔软的地毯,舒适的触感让他恍惚。向上走,他在向上走。
“马丁先生?”
店长停住脚步,冉阿让也应声转头。他看到一个身量很高的年轻人叫住了店长。冉阿让记得他,因为刚刚这个年轻人就在那家布料店里。
菲利普朝冉阿让点头致意。冉阿让也点头回礼。
“不好意思,小策林根先生,我这边在招待这位先生。您有什么需求可以跟那边店员交代。”店长有点为难,怀疑自己是不是怠慢了策林根。
“我已经买了那个座钟。”菲利普摆手安抚店长,“这位先生也来购买古董吗?”他看向冉阿让。
这目光没有恶意,只是好奇。
“不,这位先生是来典当的。”店长替冉阿让回答。
菲利普更好奇了,要怎样等级的古董能让马丁这样殷勤相待。他认识这位店长不是一两天了。
“请问我可以看看这位先生的古董么?”
店长看向冉阿让。
说实话,冉阿让希望有其他人来掺一脚,或许可以帮他抬价。如果只让他和店长两人面谈,他嘴笨又不懂行怕落入奸商的圈套。
冉阿让点头。
菲利普跟着上了楼。店长示意一个店员也上来服务小策林根先生。
他们进了一间贴满红棕色壁纸、铺了厚绒地毯的的房间,窗外正是香榭丽舍街景,几张丝绒沙发和软垫椅子摆着,桃花心木的桌子边缘都镀了金。
店长让菲利普先落座。菲利普毕竟只是来围观的,他自己选了一张旁边的椅子,把沙发让给主角们。
冉阿让有点不知所措,这里有一套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规则。他看菲利普仪态有方,以至于他在沙发上坐下,腿似乎也不敢叉开了。他像一只误入马戏团的野兽,笨拙地有样学样。
他将麻布包袱放在脚边,重新拿出了那套银餐具摆在桌上。
店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戴着手套拿起一个雕花银盘。他拿着放大镜仔细看,找到了同样的皇家标记。
店长又将杯子拿起看,他注意到这几件的图案好像都不一样。如果银器不成套的话,收藏价值就没有成套的高了。
菲利普饶有兴趣地凑上去看。他从内侧衣袋里拿出了一方手帕,“请问先生,我可以?”他看看冉阿让。
冉阿让表示可以。菲利普隔着手帕拿起了那根银勺。
菲利普看到勺子的雕花纹样就露出惊讶的神情,这是一套东方纹样的餐具。但是这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店长马丁会如此重视,东方纹样的普通银餐具也算不上罕见。
然后菲利普也在银勺背面的把柄角落看到了那小小的标志。
“马丁先生,我可以借一下放大镜吗?”
正好店长放下银杯,就把放大镜给了菲利普。菲利普一看,这个标志,太阳王的标记。
原来如此,这就有趣了。
菲利普记得路易十四好几次掀起了东方狂热,分批制造了东方元素的皇家器具。
皇家标志是用特制的模具烙上的,基本造不了假。而且看这个银器的光泽和重量,只能说皇家确实财大气粗。
菲利普和店长对视一眼,是真货。
冉阿让看这两人神情,他开始担心这个年轻人是店家的托儿,难道是店家请来压价的吗?
“先生,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呢。”店长开口。
“约翰·马德兰。”
“哦,马德兰先生。是这样,经鉴定您这套餐具是路易十四时期的皇家器具,就是不成套,如果成套的话您倒是可以期待一个好价格。”
皇家器具?!冉阿让吃惊,这确实太贵重了。主教先生他难道是皇族出身吗?随即他又迷惑。
“不成套?可是杯子、盘子和勺子不正好是一套吗?”
“马德兰先生,这几个物件上的纹样都不一样,所以不是一套。”店长疑心更重了,这个男人居然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藏品,难道这些银器真的来路不正?他是个贼?
冉阿让拿了主教的银器后都没有仔细看过上面的花纹,而且这是他刚刚随便从包里摸出的几件。
他记得他偷拿时,看见橱柜里这套银器分开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应该是成套的。他犹豫了一下,干脆拿出来一起当了吧。
“您等等,我拿错了几个,其实我一共有六套。”冉阿让提起包袱,把所有银器都拿了出来,除了那两个烛台。
见这么多银餐具摆在案几上,店长坐不住了,菲利普也直起身子往前。
菲利普彻底理解了,六套路易十四的银餐具,还是东方元素,真的罕见。
店长手忙脚乱,拿起一个个餐具看,企图按纹样分类。菲利普看店长那慌乱样,还不知道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马丁先生,我来吧。”菲利普站起身。
“小策林根先生,您快坐下。阿让!快给小策林根先生上茶。”店长可不敢让菲利普劳累,招呼店员来伺候他。
冉阿让一听到“jea”身体不由反应了一下,随即自嘲又阿让这个名字。
“谢谢,不用。”菲利普谢绝了店员的招待,“马丁先生,相信我,我比较擅长分辨东方器物。”
冉阿让听他们的对话,提炼出信息点。这六套银餐具是路易十四时期的老物,还是皇室器具,但又是东方器具?
法国皇室和东方?东方是哪儿?冉阿让没想明白其中有什么联系。
店长见状让出位置给菲利普,他自己坐到另一边。
现在菲利普坐在冉阿让对面,他专心地看着银器,很快就将它们分类完全。现在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的确实是六套完整的银餐具。
菲利普整理完后审视地看着它们。凭借他的知识,他可以断定这六套餐具的纹样都是中国的。
“这些餐具都用了中国的纹样。”菲利普看看冉阿让和店长,好像他成了这里的主人。
菲利普看对面这个中年男人一脸懵懂。他不了解自己的藏品?菲利普挑眉。他知道当铺是盗贼销赃的渠道之一,难道?
他还是继续说下去,“这六套的纹样分别是葡萄松鼠、喜鹊登梅、杏林春燕、仙鹤寿桃、鱼跃龙门和太平有象,都是寓意非常好的中国图案。”
菲利普存在一点卖弄学识和好为人师的心态。见在场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他非常满足。
他突然想起老爷子好像也收藏了一些路易十四的宫廷器具,纹样跟面前的这些餐具非常相似……难道是同一批?
也许他把它们买下来给老爷子的藏品凑齐了,老爷子大寿时会高兴?反正菲利普不缺钱,这次来铺子就是来淘东方古董的嘛,他先前淘了自己中意的座钟,那也得给老爷子淘点东西。
但是他的疑惑还没有解开。面前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凡尔赛宫的东西?难道他是大革命时期的暴民,冲进皇宫劫掠,现在缺钱了就拿出来卖?
如果他要买下给老爷子,那就得确保东西干净,他不收赃物。
“马德兰先生,我想请问您。”菲利普直视冉阿让的眼睛,“您是怎么得到这些餐具的?”
菲利普直接排除了冉阿让回答“祖传”的可能。毕竟这是凡尔赛宫的东西,如果这个男人是皇族后裔,菲利普发誓把自己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冉阿让放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觉紧了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