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交谈下来,孙思邈终于明白了细胞和蛋白质的含义,心头虽然疑惑更深了,但却谨守自己的承诺,没有再追问下去。
俩人聊了一路,无所不谈,王小麦发现,孙思邈不止是医术高明这么简单,学问功底也非常深厚,尤其擅长黄老之学。
说起来,他之所以来洛阳,也是接到了佛门的邀请,被当作道门贵宾看待的。只是他和那些装神弄鬼的神棍不一样,是抱着参悟佛道两门的经义应用于医术之上的想法而来。
从历史上看,中医从巫医中演化而来,因此有许多后人看起来非常可笑医治方法,其原因就在于深受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认为人体和天道紧密相关。所谓五行调阴阳,古代中医把一切东西归结于这套理论上,无论人体器官还是药物,都划分到固定的属性上,这在现代人看来当然是不可思议的。
就算一个现代一个中医专业毕业的学生回到古代,他也是弄不懂中医这些套医理的,因为现代中医的理论基础,根本和古代中医完全不同。
“道长,我虽然不懂医术,但我听说,西方的医理和我们是大不相同的,不知道道长是否有所耳闻?”王小麦试探的问道。
“老道未曾听闻。”孙思邈显然明白王小麦话里有话。这少年虽然看似年少,但这半日的接触下来,种种他见而未见,闻所未闻的新奇道理,都从这个年轻人嘴里说出,也被他亲眼看到,这使他对王小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与好感。
“在下只是道听途说,做不得真,有不当之处,还请道长海涵。”两人进了医馆坐定,刘达便取了一包茶叶亲自为二人泡上。
“王助教言重了,”孙思邈诧异的看着眼前眼前的茶具,“这种新奇的喝法老道倒是第一次见到。”
茶杯是王小麦按照后世的单耳瓷杯定做的,上等的白瓷,光泽晶莹,又请的手艺最好的彩绘师傅着墨上色,仅仅是这件茶杯,就是一件难得一见的艺术品了。
只见茶杯之中,翠绿的茶叶根根倒立在水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茶水渐渐变色,茶叶也一点一点缓缓坠入杯底,当真是一副奇景。
以前在工地上,为了赶工期经常熬夜,王小麦又不好吸烟,一杯清茶就是最好的提神良剂。如今哪怕自己财大气粗,家财万贯,日进斗金,但想喝上后世的茶叶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多方打听之下,终于得知了后世天下有名的信阳毛尖就产自豫州南部,花高价买了一处茶园。端午三天的休沐,王小麦一天没歇,亲手培训了几个机灵的炒茶师傅,派他们去茶庄炒茶,如今这第一批的春茶刚运到没几天,还算令人满意。这中间的过程就像眼前的这杯茶,可谓是苦尽甘来。
“道长请用,”王小麦将茶杯递给到孙思邈面前,“在下不喜欢煮茶的味道,因此便琢磨了这么个法子。”
“清香扑鼻。”孙思邈闭着眼轻嗅着茶叶的香气评论道,又啜了一小口,“茶水入口,稍有苦涩之感,但过后却是苦尽甘来,果然别有一番风味。”恋恋不舍的放下茶杯,将目光投在王小麦身上,等他的下文。
“西方有一门学问,名曰解刨学,是一门研究身体构造的学问。”王小麦开口道。
“解刨?”孙思邈皱着眉头,他显然理解了这两个字的含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况且《开皇律》明文有言,支解形骸,割绝骨体者,常人减计杀罪一等。”显然,老道士对解刨身体存有很大的成见。
“西方有一座罗马城,”王小麦却并不理会他,仍然自顾自地往下说,“城中有一处角斗场,乃是一处极为血腥之所。每日那里都会有奴隶表演真刀真枪的大格斗,供贵族和百姓观看,一天下来,伤残者有时数以百计。”
“这些胡人简直毫无人性可言。”老道士闻言气的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可想而知,这些伤残的奴隶轻者残肢断臂,重者开膛破肚,这都是些常事。”王小麦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
旁边一直听着的刘达和柔娘闻言也是一阵脸色发白,老道士却冷静的坐了下来,他知道,王小麦说的这样血腥,必然不是为了来吓唬他,而是大有深意。
“而伤残者的救治工作,便成为了角斗场的一门繁重的工作。”王小麦继续说道,“天长日久下来,角斗场的大夫,便对人体的构造了解甚多,才发展出西方的医学理论基础。孙道长,依你看来,我中原和西方的医学比起来,哪个会更有效呢?”
“这……”孙思邈低着头,心里面天人交战。他学医数十年,显然认为自己多年研究的医学才是正道,但很明显,王小麦所说的那些角斗场大夫都是从实际中总结出来的医学知识。而且最重要的是,王小麦一个不通医理的常人,竟然救治好了连他也感到很棘手的两例病症,难道说,我汉家多年传下来的医术真的比不过胡人吗?
“道长不必多虑,在下并非是要将中西医理比个高下,只是人命关天,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能救死扶伤,为病患消除痛苦,便是有用,道长以为如何?”王小麦放下茶杯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孙思邈叹了一口气。
“在下非常敬重道长的高品,但是解刨尸首,并非是对死者的不敬,恰恰相反,这是一种积德。亡者已矣,但活人犹存,况且解刨学并非非要解刨人,三牲六畜,样样皆可。”王小麦说道。中国历来讲究死者为尊,死者为大,因此想要转变一个人的观念可谓是难上加难。
但是眼前的孙思邈不一样,虽然刚刚接触了半日,但王小麦觉得传言一点不虚,老道士的人品真正能称得上高尚,心中更是怀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名望又高,哪怕上下再翻千年,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革新医理的人选了。
“人怎能和牲畜想比?”孙思邈不悦的说道。
“人当然不同于牲畜,但是西医认为,其内在的运作原理是相似的,因此有很多借鉴意义。”王小麦说道,“而且,孙道长莫忘了,还有一个能合法处置尸首的行当。”
“仵作?”孙思邈答道。
“不错,正是仵作。”
“王助教还请自便,且让老道思虑一下其中的利害。”孙思邈盘坐在席上,闭上眼开始入定。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刚才的一番谈话太入神,也不知道何时点上的灯火,王小麦轻轻的起身伸了个懒腰,这席子也没个倚靠的地方,和老道士对坐了半天,累的要命,还是家里的沙发舒服。
犹豫了半天,还是走到了柔娘跟前:“我有些话要和娘子说,劳烦娘子跟我出来一趟。”
柔娘垂首轻轻点点头,迈着小碎步无声的跟在王小麦后面。
“你……”刚走出屋外,一转身,王小麦就感到一阵香风入怀,急忙一把扶住,“你这人怎么走路不长眼睛的?地上有金子可捡吗?”
“奴家……”柔娘羞的面色通红,急忙退后站定,心里就像装了一只小鹿一般蹦蹦直跳。
“和你开玩笑的。”王小麦摇摇头,这女子怎么是个较真的性子。
“今日承蒙官人施以援手,奴家这世上如今只剩了这一个亲人,若是……”说到这,竟然哽咽了起来,“日后如何有面目去见死去的夫君?”
“你这人怎么好好的说话就哭了,”王小麦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让旁人看到,还以为我一个大男人欺负你。”
柔娘闻言忙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水:“官人的大恩大德,柔娘无以为报,唯有下辈子做牛做马……”
“行了行了行了,”王小麦很纳闷,这些古代人为什么动不动就把帐赖到下辈子,“我救孙禹,并不是要图你的报答,也不是可怜你们孤儿寡母。我喜欢这孩子,因此才帮忙,就算孩子的母亲不是你,我依然会做这件事,你懂吗?”
“官人菩萨心肠,来日必当好人有好报……”
“我是个活在当下的人……”王小麦叹了一口气,“这话说的太深奥了些。反正,你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就行了,不用对我心存感激什么的。”
“那怎么可以……”柔娘拼命摇着头。
“总之……”王小麦无奈的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叫你出来,是让你回家休息,今晚我要和孙道长秉烛夜谈,讨论医道,顺便照看孙禹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不可……”柔娘拒绝道,“今日已经劳烦官人不少,况且官人乃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再为小儿劳心劳力。”
“有何不可,”王小麦摆摆手,“我说了,我喜欢这孩子。再说你回去照照铜镜,看看你的脸色憔悴成什么样了,不好好休息,明日白天怎么能有精神照看孩子?如今你就听我一言,暂且回去吧。”
“可是……”柔娘咬着下唇。
“就这么定了。”王小麦不再和她争辩,转身进了医馆。
“官人……”柔娘看着王小麦的背影。自从夫君病亡,她一个女子独立支撑家庭,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为她着想过了,心头涌上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