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和沈留下到河岸,混进等候接人的人群中。
客船靠岸,船上的人早就拥在甲板上,正准备鱼贯向下。忽然,一纵人马急急飞驰过来,领头的人大声喝道“都停住!不可擅动!”
他们这群人全部身着赤红色织金云缎的窄袖长袍。船主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凤都十卫中赤乌卫的衣饰,慌忙下拜“各位官爷,小的——”
一人挥手止住了他“刚接到急报,你这船上匿着一个在逃的重犯!”
这话一出,四周立刻炸开了,嗡嗡的议论声四起。
赤乌卫的指挥使抽出长鞭,一鞭扫在砂砾上,直接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抽碎了一半。
这下陡静,无人敢再出一声。
副使上前一步,高声道“下船者排成一列,每人之间需隔三步,人人查验通过方可离开!”
随着令下,船上的人慢慢排成长队,依次走下踏板。赤乌卫就执刀站在踏板出口。一个个威风凛凛的赤乌卫,除了赤乌使,其余都把手放在刀柄上,摆明了谁若是敢硬闯,就直接一刀穿心。
顾凭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赤乌使的身上。
他听说过这个人,赤乌卫指挥使,萧裂。
平心而论,他薄唇长眼,称得上容貌过人,但周身森罗的气势太浓烈,完全盖住了皮相。这一点和陈晏有些像,陈晏是威势太盛,所以令人不敢直视他过分俊美的五官,而这个人则是血腥气太重,就像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令人见之即胆寒。
查验的队伍轮到了一个男人。
他不是逃犯,原本虽然被这阵仗弄得有些紧张,却也不怎么害怕,但是走到赤乌使面前时,被那双毒蛇一般阴冷的眸子一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腿肚子开始转筋。
萧裂“把面巾摘下来。”
男人连忙扯下面巾,露出一把络腮胡子,陪笑道“大人,我真不是……”
话音却突然止住,因为他看见赤乌使伸出手,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指落在他的脸颊上。那真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过,令人毛骨悚然,络腮胡一时间神思都恍惚了,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哪儿犯了什么事。
突然,他的下骸猛地一痛——
萧裂瞧了瞧手上拔下来的胡须,须根处还沾着血,他两指一捻,感受了一下那毛发的触感,确定是人须。刚才用手擦过这个男人的皮肤时,他那黝黑的色泽并未被试去,且仍然均匀,应当是本身肤色,而不是用了什么易容的药汁。
他冷冷道“滚吧。”
“是,是。”络腮胡子连忙躬身应是,直到走出老远,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明明只是和赤乌使相对了一小会儿,他却有种捡回了条命的感觉。
顾凭发现,那个赤乌使对男子,无论老少胖瘦,都查验得极其细致,对于明显性别与年龄都不对的妇孺才会略松一些。但即使是这样,查验的速度也说不上快,已经三炷香过去,排在甲板上的队伍还是长得看不见尾。
赤乌卫的副使有些心焦,低声对赤乌使道“大人,这商船能容百人有余。我们查验如此严苛,那要犯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儿,年微力薄,未经大事,见此阵仗,恐怕根本就不敢出来,要么就藏匿在船舱某处,要么或许趁我们前方查验,他趁机跳进水里逃了。”
还有一点他不敢说,就是郑氏此时也正在等他们消息。以赤乌使这个速度,恐怕不知何时才能将这些人查验完毕,捉出要犯。赤乌使不在意,他却不敢真让那些人久等。
萧裂扯了扯嘴角“你想说什么?”
副使道“不如卑职先替大人筛过一道,将那些一看就与要犯相去甚远的,譬如身长还不足五尺的小儿,先给打发了,也好令大人专注于前。”
他自觉自己说得在理,但是一对上萧裂的目光,却一下僵住了。
那个眼神,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嘲弄,就好像……就好像他心下的盘算,全被这个人看透了!
副使慌忙低下头,颤声道“卑职——”
却听见赤乌使嗤了一声“准了。”
准了?
副使忍住想要抹额汗的冲动,立刻着人安排起来,令队伍分为两列,妇孺从他面前过,其余人则继续从赤乌使面前通过。
这下,速度确实比方才快上不少。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走到了副使面前。
她的衣衫宽大,身体的线条似遮似掩,唯有那腰肢纤细极了。副使看了两眼,又看向她的脸。少女似是有些惊惶羞涩,脸低低垂着,只一双微微斜行的眼睛,极快地向他瞥了一眼,复又垂下,那眸光清透中带着一丝魅异,宛如月色乍然碎开的水波。
人群中,顾凭眨了眨眼。
这个人……
刚才他已经开始盘算着如果让沈留硬抢,他们能从这群赤乌卫手中把人毫发无损带出去的可能有多大了。但……
真是没想到啊,这个少年竟然会把自己扮成女子。
他轻轻地向沈留打了个手势。
沈留盯着那个“少女”“是他?”
顾凭“对。”
关口处,副使照例询问道“叫什么?”
少女“令娘。”
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少女那样清脆,而是微微带沙,靡哑的嗓音直令人神荡。
声音,形貌都没什么差错,副使的表情不自觉柔和了一分。
实则,他根本也不觉得那个要犯会出现在妇孺这一列中。服女裙并非是简单的乔装改扮。当世之时,如果送给一个男子妇人的衣衫,那是大辱。如果不是为仇为敌,绝没有人会行此羞辱之事。
一个男子,若是穿上女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传出去都是全天下的笑柄。
他冲少女挥了挥手“去吧。”
少女顿了顿,微一颔首,转过身向前走去。
顾凭和沈留不着痕迹地向他靠近过去——
突然,正在盘查一个男子的赤乌使转过头,锐利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背影上。
他的眼缓缓眯了起来,厉声喝道“站住!”
几乎同时,沈留一声哨响,两匹骏马从阴影处腾越出来,顾凭抓住少年的手腕,一把扯过他翻身跃上马。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萧裂反应得最快,拽过缰绳就拨马追了上去“给我追!”
一众赤乌卫呼啸而上。
顾凭能感到身前的少年一直在盯着他。
烈马疾驰,他长长的裙帛在夜风中翻卷,但是那双褪去了所有伪装的眼睛,锋利得简直能够刺穿人的心脏。
少年冷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如果不是因为要时刻注意身后追兵的动向,顾凭倒也不介意跟他多说几句,但是事急从权,他就长话短说了“我们跟后面的人不是一伙的。”
他看那少年还要再问,含笑对他道“当然,如果你不放心我们,认为还是后面那群人更可靠,我也可以现在把你放下。我一贯知礼,很有分寸的,绝不会强人所难。”
这话一出来,少年果真紧紧闭上了嘴,但瞪着顾凭的目光更凶了。
突然,顾凭听见很细微的一道声音,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把小刀轻轻破开了空气,几乎就是那一瞬,沈留长剑锵然出鞘,逆着风狠狠一绞。
沈留沉声道“他们竟然敢放箭。”
顾凭“挡得住吗?”
沈留冷冷道“伤不到你。”
又问“往哪儿走?”
顾凭“百泉大街。”
千灯节不禁夜,他就不信,这些人还敢闹上灯会!
“吁——”萧裂用力扯住缰绳。
“大人,不追了?”副使跟着拉住马,不甘地瞪了两眼前路。
萧裂嘲讽道“前面就是百泉大街的主道,你很想去人前现眼?”
副使低下头,讷讷不敢接话。
萧裂坐在马上,冷冷道“记住,你不姓郑。披着赤乌卫的皮,就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卑职知罪!”
萧裂盯着看着顾凭三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阴煞的光芒闪了又闪,最终勾了勾唇角,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凤都何时来了这样的人物,我竟全然不知?”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下马跪倒。
赤乌卫掌侦缉刑事,可以说凤都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该是最先发现的,哪怕是官宦或者世家内部的事务,大到权柄更变,小到宅院争斗,也都会有赤乌卫的暗探给他们递出消息。
天子耳目,本该无所不知。萧裂的这句话,是在指责他们失责。
副使颤声道“确是我等失职!大人,那个白发人的身手不凡……或许是绝顶的高手也未可知,卑职这就去查他的底细!”
萧裂道“我说的是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戴面具的那个?
相比于刚才跟他交过手的沈留,副使对顾凭的印象要淡得多了“他……”
“他才是主使。”萧裂道,“那个白发人不过是他的下属。但是,能网罗到这样的手下,他的身份不可能一般。”他回忆着顾凭的形貌,虽然带着面具,把脸遮挡得严严实实,但是这样的容止和风姿,绝不会是普通人。
萧裂眯起了眼。
他走到今天,让手上沾了这么多血,还能让自己没有死在别人手上,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那几乎已经淬炼入本能的直觉。就像野兽能够从风中嗅到逼近的威胁,从奔涌的兽群中一眼辨认出谁是最危险的对手。刚才看到顾凭的第一眼,他就油然而生一种警惕。
……什么样的人,竟然能令他感觉到警惕!
副使看了一眼前方空荡荡的街道,忍不住道“让他们跑了,郑家那边我们该如何交代?”
“不用交代。”萧裂冷笑了一声,“何况,能不能跑得掉还不一定。郑绥那个老狐狸,做事向来必备后手。他们以为进了百泉大街,就能安然无忧了?”
百泉大街的主道上有游灯会,为了防止马匹踩踏,所有人都需步行或者乘轿进入。顾凭,沈留和少年也下了马。
顾凭一进去,就看见有不少黑色劲装的人来回巡走。
他们目光时刻注意着人群,应当是来维护秩序的,但是行走站立的姿势有一种训练有素的挺拔,又不像是普通巡卫。
他问沈留“巡防百泉大街的是什么人?”
沈留道“去年千灯节主花灯起火,险些将西城商户烧起一片,所以今次的守防没有交给巡卫,而是从驻守凤都的兵营里抽调了人过来。”
“哪个兵营?”
沈留盯着他。他几乎是立刻就听懂了顾凭的意思。事实上,他处理此等事情的经验太多,也了解郑绥行事一贯的风格,所以他不需要察觉到有什么具体的地方不对,已经能做出判断百泉大街必有埋伏。
但是顾凭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竟然能够想到这些巡卫里有郑绥安排的人,这样的敏锐……
沈留抿了抿唇,淡道“应当是郑旸的东洲军。”
……
就在顾凭驰马甩开赤乌卫的时候,就有一个黑衣劲装的人悄悄走到了一顶轿子旁边,低声道“少将军,收到那边发来的信号,那少年身边多了两个不知来历之人,身手出众,他们没有拦住,人正往百泉大街逃来。”
轿内的青年声音冷冽,如冰刃相击“到了吗?”
“应当快了。”
青年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抚上膝头的长弓,一拨弓弦,一声带着杀气的低鸣响起。
他低声道“令轿子往前三步。”
往前三步,他可以看清楚街道左右百步之内的人影。但凡百步内,他的箭从未失准。
黑衣卫显然也知道这个“您要亲自动手?”
郑旸道“叔父说过,这个人必须要控制在我们手里。若他被他人所挟……必要时可以击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