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空虚寂无的天地中,魑魅正盘膝打坐。她身上缠绕着一片黑云,云雾中大大小小的面孔像水面的气泡一般隐没又浮现,个个儿脸上都是既愤怒又惊慌的神气,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不住在她身上撕咬。每咬一口,便自她身上扯下一缕黑气吞入腹中,于是她身周的黑云因此壮大浓郁,化出更多的面孔。
然而她既在吐纳调息,每次一呼一吸,便又将黑云吸了进去。如此循环往复,像是舍身饲魔,却总也没个尽头。
又过上一刻钟的功夫,她猛地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身形忽然消散,回到她的本尊肉身之中。
她的肉身端坐在小小洞府中的玉蒲团上,身旁放置了十几样法器。她站起身,一挥手便将那些法器打了个稀巴烂,又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在洞府内来回走了好几趟,意识到现在自己身上出了大问题!
刚才她是在炼化自己神魂之中的魔念。鬼族修行时不小心魔念入体是极常见的事,并不比凡人偶感风寒来得麻烦。可之前在李少微的神识当中着了殷无念的道、被他的魔念入了心,此时回来想要炼化,却无论如何都炼不干净——那些东西仿佛成为了她神魂的一部分,她隐隐觉得想要将其化解干净,就非得将自己神魂的一部分也给舍弃或者毁了去。可要真这么干了,岂不是自断手足、自损修为了?到那时候,自己都未必是自己了!
她越想越气,猛地转脸往左侧看去。
这洞府不大,但形制比较特别。中堂是个椭圆形,在正北的方位有一间长且狭的小室,室内放了一张香案,其上供奉一柄小剑。这小剑约有个成年男子的巴掌长,有一段白玉似的刃,其上密布细密的羽纹,还有一端是笔杆般粗细的剑柄,整个儿看起来既像是一根翎羽,又像一个剑坯。
东西两边各有一间侧室,却是刀刃形。神荼平时居住在鹤颈处的洞府中,魑魅平时就住在这翼根处的洞府中。右边那一间里全叫她堆满了从各出搜罗来的玩意儿,有灵宝丹药,也有许多凡间常见的器物,成了乱糟糟的一片。但左边这一间里,则关了两个人——铁扇和白骨叫两根铁索缚在墙壁上,半个身子嵌入墙内,旁边还有裂纹,看着是被生生打进去的。
魑魅几步蹿入室内,整个人凌空浮起,一把掐住铁扇的脖颈“说!你说!你和殷无念在搞什么鬼!?”
铁扇却只是一笑“我能搞什么鬼?前些天殷无念叫我从你手里把白骨要回来,圣女和鬼祖之后不是一眼看穿了么?又将计就计,要在半路设伏,再把他们引到这儿来困住——怎么啦,今天出师不利?”
她眼珠儿一转,又作恍然之色“哎呀,我明白了。之前我说殷无念还叫我在你心里种下魔念,圣女你说,殷无念才入鬼族两百多年,要论鬼功修法惑人心智也只是只三脚猫,看你现在又急又气的样子,难不成真叫他得手了?你刚才是想把心魔炼去么?怎么,不成啦?”
魑魅的一张小脸变作青色,掐在她脖颈上的手往前一送,便化为无形一下子探进铁扇肉身之内。一股鬼火从指尖绽放,登时在她身子里汹汹烧了起来。她此时先不说话只发泄恨意,这一手是鬼族炼人神魂的惯常手段,如尸孙佼之类被炼惯了的,一提起此事仍不免胆战心惊、害怕那非人的折磨,可现在用在铁扇身上,她却只是将牙一咬、脸色煞白,一声都不吭。
魑魅一口气炼了她一刻钟,见她还不开口求饶,心里的恨又化成了惊,将手一抽盯着她仔细打量“你!你怎么不求我!”
铁扇立时出了一口气,旋即冷笑“求?有什么好求的?鬼族炼魂之术也不过如此。”
“哦……你也会炼……不对!”魑魅瞪圆了眼,“你这个小娼妇,你偷练了殷无念那魔功!”
她说了这话,退出两步,又在小室内走来走去,蓦地停下,语气变柔和了些“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殷无念那功法有鬼!凡是从他那知道了那功法的,全被勾动心魔。啊……你那天挑拨离间,代他在我心里种魔……在这儿之前你一定也着了他的道,不然干嘛对他这么死心塌地?如今又忍不住也练了他的魔功!你难道不知道他这功法练了就停不下来么?他分明也在用这法子控制你!”
铁扇哼了一声“你想到的我会想不到么?那又怎么样?至少殷无念没想着把我送来送去,又许诺将来叫我做罗刹之主。要说控制,世上谁不被人控制?你受控于神荼,自在天魔头受控于上界修罗城,须弥山真仙受控于上界天庭,就算是一个看着无牵无挂的散修,同样受控于他心中诸多欲念。你既然是鬼族圣女,怎么还说这种蠢话?”
魑魅气得细眉直竖,此时却强忍着不发火,只道“别想得太美,觉得鬼族中人会守诺,你这难道不是蠢话?你想要做罗刹之主有什么难,我和神荼一样能帮到你!只要你……”
“只要我帮你想个法子,把五行灵盘从殷无念那儿再夺回来?”铁扇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险些停不住。
魑魅快要按捺不住,咬起牙“你笑什么!?”
铁扇边笑边叹了口气“你想要知道我干嘛非得死心塌地帮殷无念,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就知道了?知道殷无念没死、丢了五行灵盘的时候,你对神荼说了实情,他顶多再痛骂你一顿,然后总会帮你想办法。可惜你怕失宠,只好撒了个谎。如今叫殷无念算计得快要走火入魔,结果更是不敢说实话,还想叫我帮你。一个谎话越扯越大——要是等神荼自己瞧见了五行灵盘和殷无念,那时候就更没法儿收拾了吧?到时候他说早把你也说动了,同你一起将神荼蒙在鼓里,你猜神荼会怎么样?”
魑魅叫她说得小脸煞白。铁扇又嘲又怜地瞥了她一眼“瞧见你这样子,我就想起从前的我来。殷无念在我心里种下魔念,倒叫我生出勇气,觉得既然世道如此不公,还不如叛了自己做罗刹王!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痛快和无牵无挂——你这一把年纪这种事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该怪谁?怪神荼,还是怪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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